汪瑋歐洲杯旅行隨筆(四):偉大的越位
體壇+特派記者汪瑋發自圖盧茲
“為什么這個進球被裁判吹了?”女孩問。
“因為越位了。”男孩答。
“什么是越位?”
“呃……這個……“男孩目不轉睛地盯著場地中央,后悔莫及帶她來看球。門將重新開球了,他不想為做這個解釋錯過看球。他盡量選擇最簡單的語句回答,“越位就是,就是……助攻球員起球時接球隊友不能在對方后防前面……”
“什么前面,哪個后衛?誰起球?”她在他解釋了五分鐘后接著問。
他渾身乏力,苦笑著將雙手插進頭發里。
向女人解釋什么是越位,比讓他踢90分鐘比賽還累。女人和越位,是地球的兩極。
匈牙利當代作家彼得·艾斯特哈茲在他2006年世界杯期間為《南德意志郵報》撰寫的系列專欄里,虛構(誰知是不是自傳體半虛構)過一段女人和越位的故事,“母親彌留之際,我猶豫著要不要趕緊再向她解釋一遍什么是越位,因為我怕再不解釋,就沒機會了。”這是我讀過關于死亡最輕佻也最釋懷的描述。
艾斯特哈茲在匈牙利歷來是個有名望的家族,提到這個姓氏過去的匈牙利人會聯想到貴族公爵,如今他們會聯想到兩件事:足球和文學。1950年出生的彼得還有一個小他6歲的弟弟,叫馬爾頓,曾是匈牙利80年代的著名國腳,司職前鋒,為國家隊出場22次,攻入11球。彼得也曾是一名球員,曾在匈牙利踢過丁級聯賽。1992年,馬爾頓退役之后也和兄長一樣開始寫作。
球員時代的馬爾頓·艾斯特哈茲
馬爾頓·艾斯特哈茲退役后擔任評球嘉賓。
兄弟倆各耍絕活,兄長用文字,兄弟用進球。彼得并不是匈牙利歷史上最優秀的作家,馬爾頓也不是匈牙利足球史上最優秀的球員,但這對兄弟的故事令我著迷,因為他們都在嘗試越位:兄長踢丁級聯賽,兄弟嘗試寫作。沒有裁判會吹罰這種越位,它只是明知不會登頂的攀登。足球和文學的血液以不同的比例流淌在他們的血管里,他們的母親不懂越位為何,卻已完成偉大的越位之舉。
本屆歐洲杯是匈牙利國家隊30年之后首次進入世界大賽決賽圈,馬爾頓·艾斯特哈茲正是1986年世界杯上匈牙利隊的主力前鋒。今晚,我在匈牙利對比利時的比賽地圖盧茲,望著街上人數明顯偏少的匈牙利球迷,醉酒的比利時紅魔球迷狂熱地慶祝勝利。我突然想起艾斯特哈茲兄弟,不知道今晚他們看沒看比賽,會不會在比利時進第三球時,也感受到某種輕微的無力感。
我猜,作家自尋孤獨,甘與文字為伴,正因他們意識到: 孤獨和無力才是永恒,節日與歡慶只是贏得一場足球賽之后的短暫幸福。正如一首既歡快又惆悵的巴西民歌所唱,“幸福總有終,悲傷永無結”。從足球越位文學,是形而上的呼喚;從文字越位皮球,則是搖滾的需求。這也是為何瓜迪奧拉聲稱自己是個悲觀主義者,又從不停止去創造和改變。他曾期待改變世界,但后來,他說,“我只期待自己不被這世界改變。”
艾斯特哈茲曾說,“世界還缺少一些話,這為寫作提供了理由。”我大膽設想,如若沒有踢過足球,他說不出這句話。因為這句話亦可理解為,“人生還缺少一些進球,這為踢球提供了理由。”
歐洲杯將我從日常生活里抽離出來,使我不再想回到日常生活,就像一個破了進球荒的射手,再也不想回到沉悶平淡沒有進球的日子。我的日常生活不是進球,它只是一種現實,一種停留在等待狀態的現實。等待每天一個進球,好去忍受沒有進球的漫長時光。
那個進球可以是在電視里看見梅西的一次門前表演,可以是讀到佩索阿的某個句子,也可以是《國家地理》雜志上某個使我靈魂暫時抽離的圖片,還可以是昆比亞舞曲的某個節拍,它讓我從書桌前的椅子上彈起來……那些時刻我相信,一個進球就能使我忍受每天的24小時。我像個吝嗇鬼,精細地算計,該如何分配每日用來趕走無聊的進球,好讓自己的愉悅不多不少地保持既不費力消化又從不虞匱乏的劑量。
艾斯特哈茲是我讀到的第一位匈牙利作家(被過度引用的裴多菲不算),由他開始,我開始接觸和閱讀多位20世紀優秀匈牙利作家的作品。他們搖滾戲謔的語言讓我一次次大笑不止,他們站在哲學家的高度拷問存在,卻步履輕盈,從不試圖構筑文學流派或日耳曼式的精神堡壘,也不害怕驚世駭俗地挑戰傳統與平庸。
或許能與這一文學匹配的只有他們上世紀50年代的足球,只是那時連我父母都剛出生,我不可能有機會欣賞二十世紀最佳射手普斯卡什(頭圖)的風采——職業生涯523場,攻入509球,匈牙利國家隊賽事85場,攻入84球,幾乎平均每場比賽一個進球。
2005至2008年間,我有機會與王勤伯一起代表體壇傳媒參加一年一度于蒙特卡洛舉行的金足獎頒獎典禮,每年的獲獎者除了當選的在役球員(29歲以上)之外,還有數名足壇名宿,他們都要在蒙特卡洛的海濱大道上留下腳印(門將留手印)。
2006年的當選者是外星人羅納爾多,足壇名宿的當選者科帕、吉吉亞、濟科有普斯卡什。其他幾位名宿我們都在蒙特卡洛親眼見到,但普斯卡什沒能前來領獎,因為當時他已病重入院,組委會派人提前去匈牙利取來他的足印,將它永遠印刻在藍色海岸之濱。當年11月,普斯卡什去世。
那時的我還沒讀過匈牙利文學,不知道某位匈牙利作家近一百年前就曾描述過,布達佩斯人怎般地渴求與苛求他們的天才:“那時,弗朗茨·約瑟夫皇帝仍在位,布達佩斯的咖啡館只接待不同流派和風尚的現代詩人。”他的那個世代,新新詩人與作家在咖啡館里即興寫詩投稿,咖啡錢先向侍者賒賬,稿子賣了再還錢。
“意大利球員可以沒有天分,他們做意大利人就行了,匈牙利球員沒有天分就是災難”,這是艾斯特哈茲的這句話可以體現匈牙利人如何愛才如命。然而,天才并不總有。唯此更體現天才的可貴。
現在的匈牙利沒有普斯卡什第二,也沒有梅西第二,他們所有球員的身價之和約等于比利時的阿扎爾。沒有天才的匈牙利存有一個希望:憑借某種強烈的愿望創造奇跡。然而,秋褲門神也沒能繼續創造神跡,盡管他僅僅上半場就撲救7次,超過他本屆歐洲杯此前的任何一場比賽。
比賽結束了,匈牙利人要回家了。關于匈牙利和匈牙利人的故事,我還沒有說完,因為我自己仍在學習:他們看似艱澀拗口實則古老優美的語言,他們關于足球的故事,關于生活的故事。
圖盧茲和布達佩斯的相像不止一丁點兒,不高不矮符合人性高度的山丘、氣勢同樣磅礴的加隆河與多瑙河。它們各有一個不小的河心島——圖盧茲的河心島上有市政大球場,布達佩斯的河心島上是多位作家隱居尋找靈感的地方。其中一位曾在島上寫下這樣的句子,“他在……沙洲小島隱居,在自己的生活和自家周圍圈起一道石墻,擋住人類與春天的洪水……”
圖盧茲的Ramier河心島
布達佩斯的瑪格麗特河心島
比利時是盛夏的洪水,灌滿了加隆河,沖進了圖盧茲市政球場,擋也擋不住。匈牙利的河心島破堤了,我和王勤伯與“香蕉球”觀眾的約定也將無法實現:我們曾說,如果匈牙利進了決賽,我們就回布達佩斯(我們今年2月才去過那里,也喜愛上了那里)做直播。那樣一個越位會越得極遠,但確是我曾默默期待的。
雖說我早已不再需要別人解釋什么是越位,但是本屆歐洲杯,我一直在做越足球記者之位的事:不提技術和戰術——反正意大利352變成622也不一定攔得住西班牙;只寫記憶和魔術;不追蹤比賽——目前為止只到過四次比賽地;只追趕陽光: 謝謝我的司機,帶我從佩皮尼昂去赫羅納,攀爬比利牛斯山去安道爾,再從比利牛斯山一路朝下,奔回圖盧茲。對于給過我無限靈感的匈牙利人,我想說,目睹你體面的離開,也是一種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