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體壇+特約記者迪生

當?shù)貢r間3月22日，巴薩官網(wǎng)發(fā)布了前主席蒙塔爾去世的消息，表達了哀悼，稱贊他為巴薩做出的巨大貢獻。蒙塔爾享年82歲，在1969-1977年間擔任巴薩主席?，F(xiàn)主席巴爾托梅烏稱，“蒙塔爾將諾坎普變成了一個自由的避風港，我們失去了一個好人，一位卓越的巴塞羅那主義者。在佛朗哥派的末年和民主時期的開端，他領導著巴薩，曾為加泰羅尼亞的語言和象征而斗爭。作為主席，他簽下了克魯伊夫，正是后者改變了巴薩的風格和心靈?！痹诎退_歷史上，蒙塔爾是一位剛柔并濟、承前啟后的功勛，頗有建樹，能夠和甘伯和努涅斯等人并肩而立。

蒙塔爾注視自己父親的畫像。

父子都是巴薩主席

一群外國人成立了巴薩，第一任主席是英國人維爾德，最初十年，擔任主席的還有英國人維蒂、瑞士人甘伯和德國人格梅林，其中甘伯貢獻最大，“加泰羅尼亞化”也最徹底。用他孫女的話來說，甘伯完全被巴塞羅那這座城市打動了，他用加泰羅尼亞文寫作，在家里講加泰羅尼亞語（西班牙語也沒那么流利），還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加泰羅尼亞化的胡安·甘伯。

在甘伯等人的努力下，外國人創(chuàng)辦的巴薩很快本土化，成為加泰羅尼亞文化的象征和民族主義的旗幟。隨后當?shù)氐娘@赫家族取代外國人，開始領導和管理巴薩，隨著“外人”努涅斯的上臺和執(zhí)政，情況有了改變，但巴薩世家的影響力延續(xù)至今。這幾個家族早年主要經(jīng)營實業(yè)，尤其是紡織業(yè)和相關產(chǎn)業(yè)（如紡織機制造），自幼熱愛巴薩，長大后參與巴薩的管理，這成了他們的家族傳統(tǒng)。

何塞普·廖德特當過巴薩經(jīng)理，他的兒子恩里克·廖德特在1960年代當上巴薩主席，恩里克·廖德特回憶童年的經(jīng)歷，“我跟父親去球場看球時，甘伯常常送我巧克力吃?！鄙５铝_·羅塞爾在2010年當選巴薩主席，他的父親豪梅·羅塞爾曾在1970年代擔任巴薩高管，輔佐主席蒙塔爾，而蒙塔爾的父親也擔任過巴薩主席。

老蒙塔爾是個民主派的實業(yè)家，從事紡織業(yè)，二戰(zhàn)結束后，他向巴薩董事會建議恢復正常化、結束軍管。董事會接受并轉告給加泰羅尼亞足協(xié)，后者又上呈西班牙足協(xié)。1946年，巴薩主席溫德萊爾和他的董事會宣布辭職，隨后政府任命老蒙塔爾為繼任者，他一直擔任到1952年，任期內(nèi)巴薩三奪西甲冠軍，舉行成立50周年慶典，引進巨星庫巴拉，最大貢獻是買了幾塊地皮，其中一塊建起了諾坎普球場。

蒙塔爾第一次當選巴薩主席。

他挖來了米歇爾斯和克魯伊夫 

蒙塔爾于1969年11月當選巴薩主席，贏得很驚險，只比提出同過去一刀兩斷的對手巴雷特多14票，競爭之激烈說明巴薩內(nèi)部分歧之尖銳。競選時，所有健在的前巴薩主席一致支持蒙塔爾，他們?nèi)縼碜约徔棙I(yè)，蒙塔爾承載了巴薩的傳統(tǒng)。

他掌權后頭一件事是換帥：12月18日正式上任，第二天就請來英國人白金漢。此前白金漢在阿賈克斯執(zhí)教過，指導了年輕的克魯伊夫，給了他首秀機會，還經(jīng)常留他在家中吃飯。可以說，巴薩從阿賈克斯引進教練的傳統(tǒng)是蒙塔爾開啟的，米歇爾斯、克魯伊夫、范加爾和里杰卡爾德將追隨白金漢的腳步。

那個賽季巴薩開局不好，白金漢來了后帶隊走出低谷，最后獲得第4。雷克薩奇說，自己遇到的教練中，白金漢是傳授明確比賽策略和團隊精神的第一人。白金漢在巴薩待的時間不長，1970-71賽季結束就離開了，蒙塔爾已經(jīng)找好了繼任者：同樣來自阿賈克斯的米歇爾斯，在歐冠決賽前就敲定了。米歇爾斯同樣未能帶隊獲得夢寐以求的西甲冠軍，1972-73賽季結束后，巴薩又一無所獲，他們迫切需要一個巨星，考慮過克魯伊夫和蓋德·穆勒等人。

蒙塔爾和正在簽約的克魯伊夫。

早在1971年，蒙塔爾就請已經(jīng)卸任的白金漢到阿姆斯特丹同克魯伊夫見面，克魯伊夫被說動了，他來巴塞羅那跟蒙塔爾談了幾次，而且談得很愉快。阻礙轉會的是克魯伊夫的高身價，米歇爾斯認為這些錢能買來三四個好球員，他看中了轟炸機蓋德·穆勒，但西德足協(xié)官員明確表態(tài)，希望穆勒在1974年世界杯前留在國內(nèi)。

還有一個障礙是西甲的外援限令，經(jīng)過蒙塔爾的奮力抗爭，西班牙足協(xié)修改了外援規(guī)定，從而為巴薩引進克魯伊夫創(chuàng)造了條件。阿賈克斯的隊長競選也幫了巴薩，克魯伊夫回憶說，競選失利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讓他下決心離開阿賈克斯。8月23日，克魯伊夫抵達巴塞羅那的普拉特機場，數(shù)千名巴薩球迷前來迎接，隨后他在巴薩的傳奇經(jīng)歷和深遠影響無需多言。

克魯伊夫登場亮相后，巴薩立刻有了起色，12月16日，索蒂爾、克魯伊夫和雷克薩奇各入一球，巴薩3-1戰(zhàn)勝奧維多，登上積分榜首位。兩天后，憑借克魯伊夫的轉會和球隊的出色戰(zhàn)績，蒙塔爾再次當選巴薩主席，這次贏得很輕松，以902票對340票擊敗了唯一對手卡薩庫維塔，他和克魯伊夫相互成全，半年后，巴薩奪得闊別14年之久的西甲冠軍，領先亞軍馬競8分之多。

蒙塔爾展示克魯伊夫簽約時的照片。

“不只是一家俱樂部”

蒙塔爾上任那一年，佛朗哥退居二線，將大權交給自己選定的布蘭科，并且宣布胡安·卡洛斯為自己的權力繼承人，他將在自己去世后成為西班牙國王。

這一時期，西班牙依舊經(jīng)受著嚴酷統(tǒng)治，同時在孕育變革，動蕩不斷，社會即將轉型。事后看來，似乎大勢不可逆轉，只要順應潮流即可，但身處其中并居于牽動各方利益的高位，相當考驗政治家的才干：他們要應對上下內(nèi)外的不同勢力，需要時而求同，時而存異，時而謹慎謙恭，時而大膽對抗，時而妥協(xié)、合作，時而剛強、斗爭。蒙塔爾做得非常出色。

他第一次競選時，對手巴雷特提出同過去一刀兩斷，蒙塔爾贏得驚險，說明巴雷特的觀念有強大的民意基礎。上任后蒙塔爾需要應對巴薩內(nèi)部的不同派別，他充滿感激地稱贊支持自己的前任主席們，稱他們是“偉大的巴塞羅那主義者”，同時堅定地忠誠于渴望改變的追隨者：“與球迷同在，應有盡有，沒了球迷，一無所有”。

分歧也出現(xiàn)在加泰羅尼亞的精英階層內(nèi)部。佛朗哥去世前，巴薩管理層已經(jīng)感受了一股越來越強的壓力，是來自約迪·普約爾領導的日益高漲的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運動，他們對巴薩有所與也有所取。

1992年的溫布利球場，巴薩隊長亞歷申科舉起冠軍杯時，約迪·普約爾就在領獎臺上，挨著巴薩主席努涅斯。約迪·普約爾于1930年出生在巴塞羅那，懂六門語言，有博士學位，一共五次當選加泰羅尼亞大區(qū)主席，被拉波爾塔稱為“政壇的克魯伊夫”。30歲時他被捕入獄，罪行是在一次音樂會上組織演唱加泰羅尼亞國歌。出獄后他繼續(xù)奮斗，提出“建設國家”的口號，為加泰羅尼亞的發(fā)展創(chuàng)立文化和金融機構，其中包括創(chuàng)辦加特蘭納銀行（Banca Catalana），蒙塔爾為引進克魯伊夫而籌集資金時，找到這家銀行尋求幫助。觀看早年巴薩比賽時，經(jīng)?？梢栽趶V告牌上看到這家銀行的名字。

巴薩同加特蘭納銀行一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些商界精英同時在兩家機構中任職：巴薩副主席卡拉斯科是加特蘭納銀行的董事長，內(nèi)戰(zhàn)期間他的父親被佛朗哥處死；比拉塞卡同時為這兩家機構擔任法律顧問；梅卡達爾是巴薩球迷協(xié)會主席，又是銀行董事會的執(zhí)行董事。

總之，巴薩同約迪·普約爾領導的民族主義運動關系密切，老羅塞爾和格拉納多斯都是普約爾創(chuàng)立的加泰羅尼亞民主聯(lián)合黨的活躍黨員，這個政黨的起源跟巴薩直接相關，1974年，巴薩迎來75周年慶典，在蒙塞拉修道院舉行的一次秘密集會直接孕育了民主聯(lián)合黨的誕生。

蒙塔爾說：“在我的任期內(nèi)，巴薩開始支持加泰羅尼亞的自治主張，盡管俱樂部內(nèi)部有反對聲音。我將維護穩(wěn)定視為自己的任務，政治無法從俱樂部中分離出去。”他在組建董事會時，盡可能廣泛地涵蓋各個政治派別，為了安撫某一派系，他不時重組自己的管理團隊。

為了穩(wěn)定，他盡量不偏不倚，但實際上還是顯露出自己的傾向：他公開擁護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按照他的意愿，巴薩恢復了從前的隊徽，重新使用最初名稱。此外，他是負責重大決策的領導，而打理日常事務的是老羅塞爾和格拉納多斯，兩人的政治立場跟約迪·普約爾一致，而且膽子很大，蒙塔爾默許了兩人的所作所為。

1975年7月21日，巴薩董事會的會議記錄在內(nèi)戰(zhàn)后第一次用加泰羅尼亞文字書寫。此外，諾坎普球場的廣播也逐漸開始使用加泰羅尼亞語，連同讓薩馬蘭奇非常狼狽的國歌事件，這些是老羅塞爾和格拉納多斯授意的策略的一部分，目的在于大規(guī)模、廣受眾地恢復本土語言和文化——反過來，這成了普約爾政治方案的關鍵因素，過去是普約爾陣營向巴薩伸出援手，現(xiàn)在輪到巴薩幫他們出力。老羅塞爾說：“在那個非常艱難的時期，蒙塔爾可是位了不起的巴薩主席。我們身為管理人員，做決定時不會向太多人請教。資訊范圍不廣泛。蒙塔爾過去常說，做你想做的，我會盡量別盯得太緊?！?/p>

蒙塔爾向弗朗哥頒發(fā)獎章。

兩次給佛朗哥頒發(fā)獎章 

這是蒙塔爾對巴薩內(nèi)部和加泰羅尼亞內(nèi)部不同派系的應對，而馬德里中央政府能夠施加的壓力，遠比約迪·普約爾大。跟廖德特（他說自己當了8年巴薩主席，從未感受到來自馬德里的壓力）等前任主席一樣，蒙塔爾對佛朗哥政權態(tài)度溫和，他兩次向佛朗哥頒發(fā)獎章，第一次是為了感謝國家體育委員會資助巴薩修建場館，在場的胡安·基奇有雙重身份：堅定的佛朗哥派，同時在巴薩管理層任職超過十年。

佛朗哥去世的消息傳來時，蒙塔爾的舉動跟同事形成對比，當時他正和幾位高管一起開會，一位看門人突然走進會場，嚴肅宣布：“先生們，元首死了?！笨諝庠谀且豢棠塘恕Ｔ趫龅睦狭_塞爾回憶說：“是兩種反應，一些人說，‘咱們打開卡瓦酒慶祝吧！’還有些人默默地待在那，嚇得要命，其中一位董事說自己不舒服，然后就回家了，可憐的家伙，好像這個消息讓他的胃開始不消停。”

會議結束后，老羅塞爾和格拉納多斯留了下來，他們注意到蒙塔爾經(jīng)常用的那個房間里有座佛朗哥半身像，蒙塔爾一離開，格拉納多斯就搬來一張椅子，站到上面取下塑像，朝老羅塞爾扔了過去。后者回憶說：“我躲到一邊，別讓它砸中我的腦袋，塑像掉在地上，摔成一堆碎片。以前我還以為是青銅的，可它是石膏的，所以我說：‘我真欠操，我們還以為它那么結實，總也壞不了，可現(xiàn)在只剩下一堆碎石膏，別的啥都不是’……過了一會又來了幫興高采烈的球迷，我們把一些掛起來的佛朗哥相片交給了他們。然后我們建議摘下球場里的一塊標語，這條標語是為了紀念那些在內(nèi)戰(zhàn)中陣亡的擁護佛朗哥的巴薩會員：‘為了西班牙，為了上帝’，我們把它放進盒子，拿到地下室里，擱在不顯眼的地方。對我來說，盡管覺得不應該像毀掉別的東西一樣毀掉它，但這種情感不屬于巴薩的歷史。”

蒙塔爾的舉動有所不同，他向馬德里發(fā)去三封電報。第一封給弗朗哥的私人辦公室，稱俱樂部“充滿悲痛，元首去世是無法彌補的損失”；第二封發(fā)給弗朗哥的遺孀及其家人，表達“我們最誠摯的哀悼”；第三封發(fā)給了弗朗哥任命的繼承人國王胡安·卡洛斯，表達“我們俱樂部個人的忠誠和對未來的希望，國王殿下代表著未來時間里和平與民主的共存?！?/p>

佛朗哥去世后，西班牙終于要改變了。1977年6月，西班牙舉行大選，9月，蒙塔爾宣布將辭去巴薩主席一職，之前已經(jīng)明確表示自己不會連任，他說：“我的繼任者將由全體會員民主選舉產(chǎn)生?！?span id="gyhvqlqbsxt" class="s1">12月18日，在第二任任期臨近尾聲時，他辭去主席一職，副主席卡拉斯科成為臨時主席，開始籌備次年5月的主席大選。

蒙塔爾的上臺和退出跟大時代的變遷同步，前者是時間上巧合，后者是自己主動迎合。在嚴酷時代，面對多重壓力，他努力維持巴薩的穩(wěn)定，堅定不失靈活地為巴薩爭取利益；在變革時期，他以身作則地表達對民主的向往，不惜放棄自己的權力；他是一位剛柔并濟、承前啟后的巴薩功勛，以自己的建樹和貢獻，他足以跟甘伯、努涅斯等人并肩而立。

紀念克魯伊夫的儀式上，八位巴薩主席薈萃一堂，左四為蒙塔爾。

詭異的是，可能他事與愿違了。他辭職后，巴薩用隊史上最民主的方式，選出了隊史上最專制的主席努涅斯。隨后拉波爾塔成立“藍象”，努力推翻努涅斯的統(tǒng)治，同樣詭異的是，拉波爾塔如果不標榜民主、反對獨裁，就無法推翻努涅斯的統(tǒng)治，等他自己上臺后，如果不延續(xù)和模仿努涅斯式的治理，就無法維護自己的權位——他推遲主席大選的舉動公然違反了球會章程。拉波爾塔任期結束后，羅塞爾成功當選巴薩主席，競選時得到了蒙塔爾的支持。羅塞爾曾是拉波爾塔的親密戰(zhàn)友，后來分道揚鑣，他上任后很快開始控告拉波爾塔，但官司還沒打完，自己就辭職離開了。

蒙塔爾有時會出現(xiàn)在諾坎普的貴賓席，也會出現(xiàn)在重要場合。去年克魯伊夫去世后，巴薩在諾坎普舉行紀念活動，巴爾托梅烏及所有健在的前任主席一起出席，蒙塔爾和巴爾托梅烏站在中間，反目成仇的拉波爾塔和羅塞爾站在最兩邊(上圖)——這就是巴薩，一群時而團結一心、時而不共戴天的人，他們畢竟愛著同一支球隊。在蒙塔爾的葬禮上，巴薩也會暫時拋棄一切分歧，共同緬懷這位功勛主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