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2010年西班牙奪得世界杯冠軍時，我曾寫過一篇長文，《西班牙的財富是多樣性》。

在哈維、伊涅斯塔、布斯克茨等拉馬西亞制品組成的巴薩中場出現之前，西班牙國家隊的足球并不是那么有特點，甚至說很老套。例如2002年世界杯卡馬喬式的442，雙后腰，進攻依賴兩個邊鋒帶球突破。

拉馬西亞風格既是克魯伊夫主義的體現，也是加泰羅尼亞主義的體現，即試圖通過創造性勞動，確立一種不一樣的文化身份。在巴薩足球成為加泰羅尼亞代言人的同時，受益的還有西班牙國家隊。

再看看和哈維、伊涅斯塔、布斯克茨搭檔的人物是誰？——德容奪命腿也踢不倒的硬漢，來自巴斯克地區的哈維?阿隆索。龍哥是卡斯蒂利亞姓氏，球風完全是傳統的巴斯克球員風格，在西班牙足球圈里絕對是硬朗類別。

巴斯克球員的驍勇早就被克魯伊夫注意到了，他的巴塞羅那甚至可以派出一個5名巴斯克球員首發的陣容，比加泰羅尼亞本土球員還更多。

2002年我第一次到歐洲，在皇馬對巴薩的歐冠半決賽首回合主場比賽之前，還經歷了一次爆炸。當時炸毀的是一個電話亭，沒有人傷亡。不過也很險，因為那個電話亭我曾反復路過。

爆炸主謀是誰呢？巴斯克共和軍。

在西班牙，加泰羅尼亞之前，獨立問題鬧得更厲害的是巴斯克地區。

在今天的歐洲政治生活中，地區獨立問題已經不再是一個主權國家的問題，而是整個歐盟構造的問題。

歐盟的成立，一大目的就是克服一戰和二戰之前各民族國家你爭我奪的局面。了解歐洲歷史的人都知道，民主國家并不是一個自古以來的天然存在，而是和工業革命以后各國需要生產“同質化、可任由統治者（大財閥、大工業家）反復替代的國民勞動者”有關系（參考捷克學者蓋爾納），任何對民族國家概念執迷不悟的人都中了這個歷史詭計。

這導致很多地區、民族原本自然而然存在的文化身份被大國沙文主義、大民族主義吞噬。在法國，巴斯克身份被嚴重壓制，在布列塔尼地區甚至出現過這樣的標語：不隨地吐痰，不說布列塔尼語。

大民族主義者往往會有一些奇特的論點，例如認為地方語言都是比標準語更落后的“方言”、“鳥語”，實際在西班牙內部，加泰羅尼亞地區在語言文化上不僅不輸馬德里，甚至在藝術創造上更甚。

歐盟的理念里有某些昔日奧匈帝國的影子，歐盟在促進恢復地方自然身份方面做出了很多努力，但又有一個致命問題——歐盟是由它在某種程度上反對的主權國家組成的。當一個主權國家的完整性受到來自內部的挑戰時，歐盟往往含糊其辭。例如這次加泰羅尼亞公投，一開始歐盟一再強調遵守憲法，后來在西班牙政府使用暴力針對平民以后才呼吁雙方對話——為什么不早一點呼吁對話？

巴薩公投，最近的歷史開始于西班牙憲法不承認加泰羅尼亞的Nación（民族，國家，您怎么理解都可以）定義。這才有之后瓜迪奧拉在巴薩某次歐冠客場新聞發布會上的回答：

當時一個外國記者問他，為什么你們彼此之間不說西班牙語？

瓜迪奧拉回答，因為加泰羅尼亞語是我們的語言，我們是一個Nación.

上述問答看上去只是一個外國記者很傻，以為“你們是西班牙人所以應該說西班牙語”，實際卻暗藏著加泰羅尼亞人巨大的憤怒和委屈，因為他們的語言和文化身份在世界上總是被認為次于“西班牙”一等。

但“西班牙”存在嗎？什么是西班牙？就算在拉丁美洲，很多人談到“西班牙語”，使用的詞匯仍然是“卡斯蒂利亞語”——這里其實就是大民族主義者讓人難受之處，他們哪是什么優越、先進、現代、標準的代表？他們只是想憑借政治把自己的（卡斯蒂利亞）地方性強加給周邊很多個地方。

西班牙首相拉霍伊

歐洲各國媒體上，譴責西班牙首相拉霍伊的聲音并不少。拉霍伊是個教條的大西班牙主義者。大西班牙主義者都想否認一種可能性，那就是西班牙是一個多民族國家(Nación de naciones)。

為什么要堅持否認呢？因為承認多民族國家身份，大西班牙主義者的老土、無知就會顯露無遺。

歐洲多民族國家的典范是瑞士，瑞士堅持語種之間的平等，而且要求每個國民至少掌握兩種本國官方語言。畢加索會加泰羅尼亞語，但很多來自卡斯蒂利亞的大西班牙主義者不會，他們更希望的是全西班牙未來沒有別的語言，都統一用他們會的那種。

就西班牙的現狀和歷史來說，要促進國家發展，尤其是保存西班牙境內語言文化多樣性所意味著的巨大財富，瑞士是一個典范，西班牙目前的大自治區模式并不合適——自治區看上去是一個各種特權的國中之國，享有文化身份的獨立性，但在各種語境里，其語言文化地位又始終低于馬德里。

皮克可能離開國家隊，拉莫斯已經和他決裂。在這件事情上，拉莫斯是個大西班牙民族和民粹主義者，他不明白，一個女人小時候因為說加泰羅尼亞語被老師扇耳光，老年時因為去和平投票支持加泰羅尼亞獨立被警察毆打出血，這是足以讓任何人憤怒的。

那些被拉霍伊政府夸獎的警察不是捍衛國家，不是執行法律，僅僅是殘忍，僅僅是暴力。皮克的憤怒有充足的理由，他原本可以更憤怒，瓜迪奧拉也可以更憤怒——還好，他們是加泰羅尼亞人，恰恰是殘暴的歷史教會他們，什么是和平的抗爭。

沒有人能夠用武器和暴力告訴皮克：你是西班牙人，你必須為西班牙踢球！——當下時政的各種沖突、不解、傲慢只會損害皮克等人為西班牙效力的自發愿望。

身份感在西班牙國家隊的2008-2012輝煌時期一直是個定時炸彈，還好拖了很多年才炸開。要想維護這個名叫“西班牙”的多樣性財富，需要走出一步的不是皮克，而是拉莫斯，不是普伊格蒙特，而是拉霍伊。如果他們意識不到大民族主義的有害性，不能找到一條多元并存的道路，可能西班牙和西班牙國家隊的歷史也就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