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克羅地亞宛如仙境 地雷讓狼都跑光了
記者王勤伯發自斯普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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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1日圣彼得堡前往克羅地亞的機票,只剩經羅馬轉機去斯普利特一個選擇。斯普利特是克國第二大城,位于亞德里亞海濱。
法國和比利時半決賽結束,當我在球場新聞中心迅速訂下這張機票,想到第二天就要離開俄羅斯,突然有種暢快的釋放感。
史上組織水平最高的世界杯,也是最無聊的一次。比賽只剩定位球+頭球得分,記者們持久奔波在一個看不見的、由賽場新聞中心、媒體大巴和媒體酒店組成封閉管道中。
巴西出局,我的跟隊任務即已結束,翻胃卻在持續。俄羅斯并未帶給我特別的激動和感觸,日子和賽程像這里的河流與土地平淡地延伸著。
當法國隊再度以定位球+頭球闖關進入決賽,我立即開始尋找前往克羅地亞的機票。
沒有別的緣由,僅僅因為中國球迷和媒體對“小國”的關注永遠停留在轉瞬即逝的起哄里。我想,如果克羅地亞進入決賽,至少我能親眼體會一種與起哄無關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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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地亞真的進了決賽。
航班晚點,斯普利特機場出關緩慢。鉆進出租車,司機立即告訴我,1比0,英格蘭領先,又是定位球!
“沒關系,我們會贏!”我已堅定地把克羅地亞視作“我們”。
旅館名叫“迪奧克萊斯宮體驗”(又不少人根據英文譯為戴克里先宮),司機把我放在步行街入口。找一位當地人打聽旅館地址,他指著厚重的宮墻,“不知道,這里你能看到的一切都是迪奧克萊斯宮,這個城市就是在宮殿廢墟上建起來的。”
克羅地亞人超強的外語能力幫了我大忙,一個接一個地詢問,終于有個小孩知道我找的旅館在哪里——一家餐館的樓上,他在窄巷墻壁上看到過指路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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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奧克萊斯曾是一位重要的羅馬皇帝,就出生在斯普利特附近,那時候斯拉夫語的克羅地亞部落遠未來到此地。
宮殿建于公元3、4世紀間,一些城墻和街道存留至今,宮殿廢墟上共建起約200棟建筑,構成了后來的斯普利特古城。
球迷聚集的大屏幕就在宮墻下方的小廣場上。
克羅地亞人當然和塞爾維亞人有著鴻溝之別,他們信天主教而不是東正教,他們使用拉丁字母而不是西里爾字母,他們更懂海洋和貿易,而不是占領和征服。他們像是說斯拉夫語的拉丁人,熱情奔放,喜歡甜蜜生活,注意穿著打扮,帥哥美女成堆,就連名字也是盧卡、馬里奧、馬爾科、阿德里亞娜、薩布麗娜……和意大利一樣,克羅地亞也擁有洗不掉的法西斯過往……
一位咖啡館服務生特意挑選了紅白格子領帶,我突然意識到,英格蘭可能會輸。索斯蓋特這款馬甲和領帶,竟然讓島民們瞬間以為自己懂時尚會穿衣了,卻不知和克羅地亞人拼領帶純屬班門弄斧。
17世紀的“三十年戰爭”中,克羅地亞雇傭兵漂亮的領帶引發了法國人的注意,立即模仿和推廣,并用“克羅地亞”稱呼它。法國人發不好克羅地亞語的“Hvrata”,于是成了法語crava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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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常常很羨慕比利時、德國等西歐國家民眾“天生會多種語言”。這是因為中國掌握多種語言的人太少,無法親自去分辨。其實英語都說不好的德國人滿大街都是,說不好法語的比利時人也人口眾多,包括某些比利時國家隊成員,這里就不點名了。
普通民眾語言能力好到令人欽佩,其實是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這樣的國家。我假裝不會英語,在街頭嘗試用德語或意大利語問路,出門倒垃圾的駝背老奶奶用流利的意大利語回答我,“前面直行500米”。
就連偏僻山區里,人們同樣無所謂你說什么語,絕不會有人說“對不起我聽不懂”,最低配置是我說意大利語或德語,克羅地亞人用英語回答。
這是小國的生存之道,也是大國最難理解小國的地方。他們能夠使用不止一個外國的語言,利用他們的文化制品,卻又清晰地保持自己的身份。或許這種狀態才是自然的,就像苗圃角落里頑強生長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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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地亞人到底怎么學外語的?
前往普利特維采湖國家公園的路上,我在一家路邊咖啡店停下休息。店主一家圍著一臺老舊的電視看法國電影。法語原音,克羅地亞語字幕。
我想起約維蒂奇加盟塞維利亞時驚艷的一口智利西語。他說黑山的電視臺很窮,大量播放外國電視劇但沒有配音只有字幕,他從小愛看一部智利電視劇,這樣學會了西語。
倒是不少移民海外的克羅地亞人失去了同樣的多語成長環境。沿路見過一些來訪祖的克羅地亞后裔澳大利亞人,他們基本只會英語。曼朱基奇從德國回到克羅地亞時,也曾有過說母語困難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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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選了一個相對平均水平便宜很多的山中民宿。開進小道,才知道便宜何在。路的下方就是深達百米的峽谷,盡管植被繁茂,但誰都清楚掉下去意味著什么。
一輛波斯尼亞汽車明顯受不了這番心理挑戰,靠右停在路邊,示意我超過他。
彎道處,我靠右給迎面過來的汽車讓出錯車空間。身后駕駛著SUV的小伙子卻不知為何心血來潮,踩油門搶出左側想要超過我,突然發現前面有車過來,他趕緊閃向路的外側。
SUV躲開了兩車車頭相撞,也幸好有棵大樹擋住,沒有滾下山坡。或許司機錯過車頭以后又努力想把SUV拉回道路,結果刮下了對方汽車后輪擋板。
事故雙方沒有爭吵,沒有嚎叫,平靜地瞪著驚魂現場。為避免刺激這份平靜,我放下已經掏出準備拍照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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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利特街頭的克羅地亞民間歌舞表演中,我聽到一些和南美音樂一模一樣的歡快節奏和旋律,尤其想起智利傳奇音樂家比奧萊塔·帕拉。我說的不是帕拉創作的《感謝生命》這種悲傷的歌曲,而是類似《女園丁》一樣從智利鄉下收集的民歌。
提到克羅地亞只想起斯拉夫,就像提到拉美只想起印第安。不代表主流文化的國家和地區,其文化多元性常常被刻意忽略。不少人認為帕拉收集整理的民間音樂主體是印第安音樂。實際完全不是,帕拉的音樂元素里,印第安成分并不多,更多是中歐、巴爾干、伊比利亞移民帶來的歐洲民間音樂。
智利人對克羅地亞的支持并不奇怪。智利無緣本屆世界杯,約半數智利人支持巴西,巴西足球一直被視作南美足球的最正統代表。巴西出局后,克羅地亞的支持率飆升,除了因為莫德里奇等天才球員,還因為超過2%的智利人口是克羅地亞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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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普利特維采湖國家公園返回海邊城市扎達爾。我一直被一個疑問纏繞:為什么在那些漂亮肥沃的山區谷地里,一些地方精耕細作,另一些田地卻灌木叢生拋荒已久?
經過一個同樣占據著廣闊原野的克羅地亞軍營,我才悟出答案:地雷。
前南戰爭在克羅地亞境內留下了至少6萬枚地雷,排雷工作遠未結束。普利特維采湖所在的狄那里克山區,在90年代初克羅地亞獨立戰爭中曾長期被塞族武裝占據,也是戰斗最激烈的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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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那里克山脈靠海的一側是裸露著石灰石和白堊巖的干旱山坡,翻過山口,卻是一個接一個濕潤翠綠的谷地。在狹小的版圖上,克羅地亞的景色提供了格外豐富的變化。
這里的景色格外讓人想起四川和貴州交界處的山區,同樣豐富的石灰石和白堊巖,同樣在山坡迎風和背風兩側出現截然不同的生態。
我選擇了一條不走高速的山道,這樣可以穿越盧卡·莫德里奇老家扎頓·奧布洛瓦茨基所在的地區。那個村子現在路已不好走,當地人提醒我別去沒有水泥路的地方。
80年代,扎頓村有500多個居民,莫德里奇是當地大姓,多數是牧民。1991年12月18日,闖入村子的塞族軍隊殺害了6個老人。他們試圖把這一帶直至扎達爾納入塞族版圖。
小盧卡和父母逃到了扎達爾城,和其他難民家庭一起被安置在旅館里。他的“足球生涯”正是在旅館停車場開始的。
莫德里奇說,盡管戰爭殘酷,但他個人的悲慘記憶很稀少,童年仍然有很多甜蜜。這一點我完全相信,同情和憐憫常是是我們單方面地對著“受害者”發病。
看過那部意外曝光的關于狼的小紀錄片里5歲的牧羊少年小盧卡·莫德里奇的身影,有多少人會忍不住說“小可憐”,卻體會不到他超大的外套里裹住的那份童稚的快樂?
我也想去體會那份快樂,干旱陡峭的山地,干爽的地中海風,自由的天地,清澈的陽光,山下是美不勝收的瀉湖,世界和生命的問題永遠不大也不小。只有長大以后,它們才漸漸成為大大小小的問題。
最可憐的是那些狼,戰爭和地雷讓它們一去不復返地逃去了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