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手記】劉川:相信她,別衡量她
世界杯采訪手記
特派記者劉川發自俄羅斯
英國作家凱特·福克斯在撰寫《英國人的言行潛規則》時,曾在倫敦的帕丁頓車站做過一組實驗,她在那里不斷觸碰英國人社交禮儀的禁區:主要是插隊,還有假裝無意撞到別人,以測試當地人對此的反應。在圣彼得堡的這一個月,我也嘗試過類似的測試。不過要觸碰所謂“俄羅斯人社交禮儀的禁區”倒也相對簡單,你不用在火車站上演福克斯那種拙劣的碰瓷,搞到自己手臂淤青,只需要厚著臉皮,始終保持那種歐美人看來最為正確友好,甚至有點傻傻的微笑即可。
俄語有諺曰:“沒有理由的笑是傻瓜的標志。”而俄羅斯人不會對陌生人輕易微笑,也是歐美社會對這里人們的性格最為著名的主流敘述之一:矜持冷漠,不可捉摸。當然這一諺語在本屆世界杯期間遭到無數媒體和球迷的辯駁,在酒店和世界杯場館,能看到的大多數工作人員和志愿者都彬彬有禮,面帶笑容。在圣彼得堡靠近5號線地鐵站的出口,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奶奶,一到比賽日就戴著碩大的志愿者手套,和每一個路過的球迷擊掌問好:“歡迎來俄羅斯。”很少有人會抱怨世界杯的接待工作冰冷淡漠。
相當一部分世界杯記者選擇住在國際足聯推薦的媒體酒店,這里每天有班車接送前往比賽場館的媒體中心,那里的設施一應俱全。這樣的安排方便是方便,只是難免對這里的一切有些隔離感。出于這方面的顧慮,我并沒有選擇在酒店住宿,而是在圣彼得堡東郊的一處居民區公寓落腳。這里臨近拉多加地鐵站,每天早高峰有大量居民乘坐地鐵通勤進城。我倒也很喜歡在上班期間混進浩浩蕩蕩的人流之中,每天去街邊的早餐店買一份蘋果糖漿餡餅,然后在這里搭乘4號線地鐵,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站附近的另一處媒體中心去寫稿。
俄羅斯的地鐵站出口大門既厚且重,這里總是會上演一些頗具代表性的場景:如若在英國,每當有人將其費勁推開,大都會先張望身后是否有人。有人的話則會主動等后面的人通行之后,再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將這扇門放還到原來的位置,而生怕自己甩手而去,大門會撞到后來的行人。而在俄羅斯,則完全沒人履行這一套社交禮儀,每個人都旁若無人地猛的將門推開,然后毫無顧忌地放手。身后的人倒也不以為忤,伸手一把穩穩抵住猛然撞過來的大門,抽身通過后再瀟灑地一縮手,任由這扇沉重的大門轟然撞向身后的下一個通行者。我試著在進出地鐵站的時候履行英國的社交禮儀,然而身后的行人要么毫不領情地低頭而過,要么用怪異的眼神將我打量一番,全程無人微笑,也無人言謝。因此初到圣彼得堡的那兩天,倒真覺得外界關于俄羅斯人不會笑的說法并非夸張。
我在最近這12年常駐倫敦,因此在本屆世界杯之前,英國人關于俄羅斯的種種刻板印象早已不絕于耳。前往俄羅斯前,我在英超的媒體席上詢問過一些之前歐冠去過俄羅斯的記者前輩對這個國家的印象,將近半數的人都說好像沒碰到傳說中的那些麻煩,但也沒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發生。剩下的則都是情節類似、牢騷滿腹的故事,一個老記者說到四五年前的一次莫斯科之旅還有些情緒激動:“我去莫斯科報道過歐冠,停留過兩個晚上,那里的人完全不說英語,飯店服務員傲慢無禮,索要小費,且拒絕找零錢,最后出關,我和海關的審查人員說再見(See You),他居然和我說:不希望再看到你,這里不歡迎你,你最好別再來我們的國家。”
初到俄羅斯的那一周,我躍躍欲試地急于梳理這里的一切,想給出一個真實的俄羅斯的觀感。然而隨著每天的行走和遭遇,開始習慣和理解這里的風俗人情,尤其是呆到6月底,遇到一批剛抵達這里觀看淘汰賽的朋友,聽著他們混雜著興奮和無奈的情緒對這里大加抱怨,不禁又想起半個多月前的自己,因此愈發小心翼翼,不再敢急于下任何定論。等到世界杯結束,更是有一種虛空感,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里最初的難以適應,主要是語言交流問題,日常生活中除了比賽場館和一些西餐廳之外,大部分人很難用英語溝通,而當地人似乎更容易陷入到放棄和崩潰的狀態。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遭遇一些不愉快的人和事自然也概率提高。不過與此同時,在這里總是能碰到熱心的當地居民,還記得在抵達圣彼得堡的第一天晚上打車,司機聽說我初來乍到,專門在我住處隔壁找了個廢棄的修理廠把車停好。在我驚疑交加的目光下,用手機的翻譯軟件逐字逐句地叮囑我在這里應該如何防盜,如何最大程度地確保安全。
說回文章開頭對所謂“俄羅斯人社交禮儀禁區”的觸碰,我住處對門有一家24小時營業的大型超市,這里夜間的收銀員由一個腿有些跛的大叔和一個中亞面孔的大媽輪班。我每天晚上11點左右去趟超市,購買一些飲用水和蔬果零食,一進門就對他們笑著打聲招呼,結賬時再有些讓他們莫名其妙地道謝晚安,這么斷斷續續地堅持了大約兩個多禮拜,他們終于開始有所回應,大媽多少還只是有些拘謹地點頭示意,大叔則笑瞇瞇地主動教我怎么用俄語系統的蔬果秤打印價簽。而在每天午餐的那家不太正宗的鐵板燒餐廳,一看到我排隊,收銀員會主動向我熱情地揮手致意,提前給我備好餐盤和氣泡水,廚師則開始煎我每餐必點的餃子和雞肉,這樣可以幫我節省出排隊的這五六分鐘。全程幾乎沒有語言交流,全憑笨拙和直接的手勢。和西方那一整套社交禮儀相比,我不覺得這么釋放出來的善意和尊重有什么折扣。
歸根結底,西方的一整套社交禮儀在俄羅斯確實行不太通,不過也僅此而已,你不能據此判定什么。我時常想到那位英國老記者的抱怨,他最后在海關的遭遇,也許是因為最后那句看似家常的道別,觸發了工作人員的某種狀態。就和球場內部的某些志愿者一樣,他們有時莫名其妙到變態的嚴苛和找茬,其實反而是因為過于想在工作上做到認真和負責,只是將自己服務提供者的角色扭曲到了管理審查者的位置上,想通了這一節,其實和俄羅斯人的溝通會順暢很多。
作為世界杯的承辦方,俄羅斯有理由為自己本屆杯賽的組織工作感到自豪,他們在很多層面上讓人很難再做挑剔。然而世界杯真的能讓這里有所改變么?我倒不可免俗地想起了費奧多·丘特切夫的那首著名詩作:
單憑理智無法了解俄羅斯,
一般標準和尺度也衡量不了她;
她就獨自站在那,獨一無二,與眾不同——
對于俄羅斯,
你只有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