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評論員 殳海

距離達雷爾·莫雷點燃炸藥桶，已經過去接近兩周的時間。他不負責任地點著導火索，給身后留下了一片瘡痍。

你甚至很難估量這場破壞造成的損失到底有多大，NBA和中國之間用30年光陰建立的信任毀于一旦，中國球迷在感情上受到的傷害短時間內難以彌補，而NBA從聯盟到各家球隊乃至許多球員個人，遭遇的經濟損失不可計數，甚至連NBA來年的工資帽都將注定因為本事件的發生而出現顯著下調，許多球隊的建隊計劃都會被迫推倒重來。

毫不夸張地說，對NBA聯盟，對中國球迷，包括對所有相關產業上下游的從業者來說，這10來天時間不啻為一場災難，而比災難本身更愁人的，是災后重建工作的開展——誰都沒有遭遇過這樣的事件，誰都不知道該從什么地方開始修復。

有些人在小心翼翼地觀望，生怕不小心就會再度踩到深埋的暗雷；有些人則在忙著劃清界限，又不是我家房子塌了關我什么事；更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拼了命地煽風點火，甚至將對立情緒當作圈粉的武器……

直到一個深夜，有一道光劃破了夜空。

這不是手電筒打出的微光，因為這個決心要承擔災后重建工作的人，是勒布朗·詹姆斯。

把當今和NBA有關的所有人捆在一起，從老板到總裁，從教練到球員，都沒有其他任何一位能夠擁有詹姆斯級別的社會影響力，在各社交媒體平臺總計擁有上億粉絲，意味著勒布朗的一言一行都將擲地有聲。

于是，在深思熟慮良久后，勒布朗終于在經歷中國賽、重回洛杉磯后開口了，和絕大部分受訪者不同，勒布朗不和稀泥，也不瞎站隊，在7分多鐘的一段公開采訪中，勒布朗主要表達了三層意思：

第一，雖然每個人都擁有言論自由，但對于不了解的事情，必須謹言慎行，發言不能不考慮后果；

第二，籃球是富有凝聚力的，自己作為一個經常往返中國的個體，依然擁有堅定不移在中國推廣籃球的目標；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一點，達雷爾·莫雷，這一次就是做錯了，他在“被誤導”后，表達了錯誤的意見。

這一段我們需要援引勒布朗的原話：“我相信他可能是被誤導了，或者沒有真正了解情況，但他卻還是開口了。結果就導致了如此多的人受到傷害，不僅僅是經濟上的，還有感情上的、身體上的乃至精神上的。是的，我們的確擁有言論自由，但胡亂說話，卻會讓整個后果都不堪設想。”

當然，勒布朗克制了他的措辭，他沒有像大寶貝戴維斯那樣破口大罵，也不像史蒂芬·A·史密斯那么聲嘶力竭，但他的意思已經表達得足夠清楚：莫雷也好，其他人也好，你是擁有言論自由，但說話是不能不計后果的。

各位請仔細回想，雖然在美國也已經有許多人明確指出莫雷行為失當，史蒂芬·A·史密斯、帕金斯、大寶貝戴維斯、莫布里乃至在社交媒體上隱晦發言的雷·阿倫，可這些人里并沒有哪一位如今還在NBA工作——所有NBA利益相關人群里，第一個直斥莫雷錯誤的人，正是勒布朗。

相信各位還記得，詹姆斯·哈登曾經在事件早期就表態向中國方面道歉，但事后在輿論催逼下，哈登修改了措辭，不僅表達了對蕭華的支持，還指出“我們的道歉也并不是反對莫雷的言論自由權”。那么勒布朗是怎么做的？當然，作為一個美國公民，他也支持言論自由的客觀存在，但明確批評了莫雷，就已經讓勒布朗樹敵無數了。

《華爾街日報》說：勒布朗·詹姆斯為了中國揮空了重要的一棒；

《華盛頓郵報》說：勒布朗往往都是對的，但這次他才是“被誤導的”那一個；

言辭最激烈的則是《今日美國》，他們直接表示，“這是勒布朗職業生涯迄今最可恥的時刻”。

可面對驚濤駭浪，勒布朗在次日的采訪中拒絕改口，他只是表示：不會再對這件事發表新的看法。

與此同時，在這一片媒體聲討的浪潮里，兩家專業媒體，先后發布了兩篇重要的內容，The Athletic的查拉尼亞，通過線人提供的情報，還原了此前詹姆斯在中國和蕭華見面的情景；ESPN的湖人隊跟隊記者戴夫·麥克門納明，則用自己的雙眼觀察了中國賽臺前幕后的故事，這兩篇文章，比那些只顧站隊的謾罵有價值得多。

查拉尼亞率先披露，勒布朗在中國期間對蕭華提出了一定的異議。正如我們在不久前也曾經指出的那樣，NBA本可以干凈利落地表態、處理、解決一系列問題，但因為蕭華的拖沓猶豫，整件事情變得難以處理，勒布朗和參加中國賽的球員們，因此感受到了格外的壓力。

而麥克門納明的文章更堪稱是猛料連連。首先就表示，早在世界杯期間，美國籃協就曾經和美國男籃的球員們反復強調中國主權問題的重要性，所以很多球員“簡直無法相信”，莫雷會就這樣的問題發表看法，因為整個美國籃球界并非對此一無所知。

而文章所記錄的發生在詹姆斯和蕭華之間的一場討論，更堪稱精彩：

勒布朗首先指出，如果有球員犯了莫雷一樣的錯誤，在言語上或者社交媒體上說錯話，絕對不可能不了了之，他會接收到相應的處罰，所以勒布朗想知道，蕭華對莫雷事件會做怎樣的處理。

但蕭華則堅持認為：聯盟從來不會因為球員批評特朗普總統而做出處罰，所以莫雷在面對中國問題時也擁有相當的權利，這樣的權利與是否導致經濟損失無關。可詹姆斯的質疑并未因此而結束：

OK，莫雷就算擁有言論自由的權利，可他是不是也該為自己說的負責？他不說話，球員們為此丟了百萬美元的代言合同，還得被一路追問對此的看法，這又是否合理呢？

在中國賽期間，湖人和籃網兩隊的領袖，詹姆斯和歐文對待同一件事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歐文依然保持著他的孩童心性，在一片混亂中，甚至想逃避比賽的存在，但勒布朗不僅堅持要將比賽打完，還異常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發言會有著怎樣的分量。

他知道自己球員工會副主席的身份，更知道自己是足以影響到萬千球迷的超級明星，這不僅僅意味著無數的收益和巨大的榮耀，更代表著，一份責任——甚至，就連勒布朗本人也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意識到這一點的。

眾所周知，詹姆斯的偶像就是邁克爾·喬丹。偉大的MJ不僅是NBA史上最了不起的球員，離開球場后也是經營最為成功的一方巨富，如何讓和自己有關的商品永遠暢銷？喬丹的一條原則就是：不碰政治，不亂發言。

在對待公眾事件時，喬丹常年都保持著異常謹慎的態度，從球員時期開始就學會了三緘其口，對于許多敏感的話題，他深知不說不錯、多說多錯的道理。那么很顯然，以勒布朗的智慧，他也很早就把這一切看在眼里。

作為一個在比賽能力、場外影響力、商業價值都直追喬丹的超級偶像，勒布朗也曾經考慮要以沉默的形象示人，可當家鄉克利夫蘭發生槍擊案時、當斯特林發表種族歧視言論時，包括像這一次，無數中國球迷感覺受到傷害時，你能夠感受到，勒布朗的胸中有一股火焰在燃燒，他知道自己可能會因此惹火燒身，但卻還是選擇了噴薄而出。

其實如果你足夠了解詹姆斯就會想起，他并不是只有邁克爾·喬丹一個偶像。

他還有一個崇拜的對象，叫穆罕默德·阿里，那不僅僅是一個偉大的拳手，更是一個真正的斗士。

在美國發動越南戰爭期間，阿里始終扮演著“反戰先鋒”的角色，他因為拒絕服役被判入獄五年，雖然并未真正服刑，但拳擊生涯因此一度中斷。阿里反對戰爭的理由非常簡單：我從未聽過越南人歧視我們黑人，我們之間從來都不是敵對的關系，我為什么要萬里迢迢去那里對越南人民開槍？

這道理并不復雜，但絕非每一個人都擁有清醒思考的能力，還有更多人即便知道也沒有勇氣表達。但因為有阿里這樣無畏的先行者，如今的勒布朗也可以鼓足勇氣去發出自己的聲音，哪怕會因此付出一些自己都無法預料的代價。

在美國，許多原本喜歡勒布朗的人，現在不喜歡了，他們認為這家伙是掉進了錢眼里，選擇向人民幣低頭；

在中國，很多不喜歡勒布朗的人也依然不喜歡，他們甚至愿意相信詹姆斯控制了媒體，畢竟連查拉尼亞現在都簽約了里奇·保羅。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人言從來都可畏。可真正的勇士，不會因為這個世界的言論，失去自己的判斷。

勒布朗，說了他想說的話。

他批評莫雷，盡管擁有言論自由，卻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害；

他對蕭華提出，理應對莫雷進行處理，而不是假裝什么都沒發生；

他還告訴所有人，他依然會擔負起傳遞籃球的使命，因為從第一天開始，就是籃球讓所有人聚集在一起。

夠了，勒布朗，你在美國成為了新一輪輿論爭議的焦點，但中國球迷的內心，卻因此得到了巨大的安慰。這當然還不足以消除所有的傷痛，可即便是災后重建，總也是從一磚一瓦開始重新搭建的。

而作為一個在中國報道NBA的人，我不代表任何人，謹以自己的內心，想說一聲：謝謝你，勒布朗，我們因為你而看到了事態終被化解的更多希望。

也許你在籃球場上的成就，永遠都追不上邁克爾了，可在賽場以外，你是更勇敢的斗士。這樣的品質，比任何一尊MVP獎杯，都要更加閃亮。

勒布朗，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