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我相信會有很多人在紀念馬拉多納的同時感到意外,為什么被中文媒體炒作那么多年的巴西-阿根廷足球世仇,不僅沒有現身,我們反倒看到了巴西人對馬拉多納的深切感情,無論雷納托·高喬的特殊紀念方式,還是濟科講述他和馬拉多納之間的深厚友誼。
巴西媒體對馬拉多納去世的追蹤報道力度,幾乎和意大利媒體相當,24小時滾動播報。巴西足球名人一個接一個出來紀念馬拉多納,于是人們才知道,馬拉多納和梅西一樣,身邊一堆巴西好朋友。
馬拉多納的巴西好友不僅有1990年世界杯1/8決賽后他努力安慰的卡雷卡,不僅有多次向他贈送球衣的小羅,還有稱得上摯友的濟科,有他的巴西偶像里維利諾,“里維利諾完完全全就是我想要成為的那個球員:叛逆,該狠就狠,有射門有助攻,而且都是左腳完成。”
然而最深情的一段話卻來自貝利。本文的篇幅有限,請容許我不在此處重復貝利的全文。我只想引用最打動我的一句:“你以自己獨一無二的方式教會我們:我們需要去愛,需要更多更經常地說‘我愛你’。你的匆匆告別讓我無法親口告訴你這句話,所以我就寫在這里:我愛你,迭戈。”
突然意識到,貝利和馬拉多納的友誼,剛好跨越了我至今已活過的人生。
我出生于1979年4月,就在這一年的4月9日,19歲的迭戈去里約拜訪貝利,他第一次見到貝利。兩人聊了1個小時,貝利給他不少建議,最后還拿出吉他為迭戈唱了幾首歌。
跟著過去的阿根廷攝影師里卡多很長時間沒有摁快門,后來大家才發現,他看呆了,相機上都是激動的眼淚。
這次會面是馬拉多納自己的要求,貝利是他當時的偶像之一,見到貝利是他的心愿。
回阿根廷的路上,為他安排會面的《體育戰報》記者布蘭科問迭戈,既然那么想見到貝利,為什么之前幾次安排(周一球隊放假的日子)都推掉了。馬拉多納回答:“因為周一屬于克勞蒂婭。”
后人更多記得的是馬拉多納和貝利的世紀最佳之爭,以及馬拉多納發起的各種嘴仗,然而貝利極少愿意和馬拉多納拌嘴。同時,兩人之間每次相聚,又讓那些認為他們水火不容、代表巴阿敵視的人感到意外:原來他們那么親密!貝利是一個很難請得動的人物,但馬拉多納主持的《十號之夜》,他親自去捧場。
是的,他們是好朋友,貝利也這樣說。和1979年那次相遇一樣,兩人從未背叛自己在友誼里的角色,貝利是前輩和大哥,迭戈是后輩和小弟。后輩有過挑戰,小弟有過任性,但這些都是歷史友誼的一部分。
貝利對馬拉多納的“我愛你”是一份格外深刻的理解。馬拉多納在足球場上絕非戰無不勝,但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激發情感的涌動,讓人感到巨大的釋放,還有反思。看過馬拉多納踢球,很多人發現原來內心里還存在一個強烈地需要表達的自己:迭戈,我愛你;足球,我愛你;世界杯,我愛你……
這里我們可以延申的一個討論是,貝利之于巴西,馬拉多納之于阿根廷,到底有怎樣的不同?
我不打算在這里談論歷史,而是從文化背景的角度切入。
阿根廷和南美諸國很不一樣的地方是意大利元素的強大,阿根廷西語完全就是意大利口音西班牙語。阿根廷人遺傳了意大利人的戲劇性,無論切·格瓦拉還是馬拉多納身上都體現了這一點。他們是自己生命里的偉大演員,有時候他們強大的悲劇渲染能力,讓人會懷疑他們到底是情不自禁還是入戲太深。
悲劇色彩并不完全來自生活的悲慘(巴西的貧民窟同樣悲慘,委內瑞拉也悲慘),而是一種天然的希臘-羅馬屬性,是存在之痛苦的折射。
馬拉多納在90年代曾對梅諾蒂說,“我覺得是被天譴不幸福。”同樣的悲劇氣質也體現在阿根廷的音樂里。第一次聽到阿根廷人安德烈斯·卡拉馬羅的歌,我立即知道這是一輩子能見證的最偉大歌手之一,很快我也聽出,他的嗓音里那種存在的嘶吼,在南美也是阿根廷音樂獨有。
巴西在南美自成一個大陸,在文化源流方面和西語國家有近似,也有很多不同。例如,盡管巴西也有很多意大利移民,但巴西文化先天缺少悲劇精神,熱愛娛樂和嘲弄,一切都可以是玩笑、輕喜劇和鬧劇。
迭戈·馬拉多納有名有姓,而“貝利”是小時候人們為了捉弄他給他起的綽號,貝利可能到死都在巴西找不回自己的原名埃德松,因為巴西人集體串通把他的名字藏起來讓他找不回去。貝利一輩子都在接受巴西人對他的喜愛和各種嘲弄,在巴西就找不到不被嘲弄的名人。貝利喜歡音樂,自己寫歌出唱片,于是被嘲諷為世界最佳球員和巴西最差作曲家(歌手)。
法國總體戴高樂曾說過,“巴西是個不嚴肅的國家”。但反過來,巴西的不嚴肅文化可以讓任何一個遭遇悲劇和不幸的人感到解脫和放松。羅納爾多的人妖丑聞爆出后,他的好友、音樂家維羅索在音樂會上把自己的一首老歌《三個人妖》獻給他,贊揚羅納爾多“面對勒索、不折不饒的抗爭精神”。我不知道在別的國家,這樣聲援是否還能延續友誼……
梅西和巴西球員友誼不可分割,這個細節也是較少被挖掘的。說是習慣也好,反正梅西從出道開始,就喜歡身邊有個巴西護花,不管是德科、小羅這樣的大哥,是阿爾維斯這樣的哥們,還是內馬爾這樣的小弟。
梅西不是自己生命里的演員,他在球場上是梅西,在生活中一直是那個羅薩里奧少年。他曾很多次因為國家隊的成績受到攻擊,但很少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除了馬拉多納,到底又有誰可以承受得起阿根廷那種要死要活的悲劇天性?人民球員特維斯或許可以,但特維斯沒有對等的球技。
梅西喜歡身邊有巴西人陪伴,因為他們太歡樂了,完全站在悲劇精神的對立面。1比7又算啥?電視鏡頭眾里尋他千百度尋找看臺上的哭臉,當夜我卻看見有巴西人慶祝本隊獲得5次世界冠軍。
馬拉多納去世以后,無論哪個國家的人,都會免不了提出這樣的問題:迭戈是不是史上最偉大?
我相信,承認迭戈·馬拉多納史上最偉大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看過馬拉多納踢球,很多時候我們會想:難道還有人可以比他更加超越想象嗎?
然而,確實有不少看過貝利踢球的人持有不同的看法。濟科說馬拉多納是他那一代人里的最佳,在更早先的一次采訪中他曾說,馬拉多納強過梅西,貝利強過馬拉多納。
而梅諾蒂在對意大利《共和報》深情回憶馬拉多納的采訪中這樣回答:“迭戈是最好的。貝利?讓我們把貝利排除在外,他來自另一個星球。”
梅諾蒂曾在巴西踢球,和貝利同時代,然后又把巴西的進攻足球帶到了受赫雷拉式防守理念影響深刻的阿根廷。他這樣評價貝利,讓我更相信,后世錯過的貝利之偉大,一定比記錄和留存的更多。
我眼里的巨星如何排序?
在現場看到過的最偉大球星?
-梅西,毫無疑問。
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最偉大球星?
-馬拉多納,毫無疑問。
歷史上最偉大的球星?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相信,知道問題的唯一答案,是一個人走向絕望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