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按：這個系列文章，并不是討論國外足球的先進經驗，而是討論中國足球職業化以來存在的諸多問題以及給今天造成的困境。如果我們不能對自己的職業足球進行較好的審視和整理，必定會換著方式走進不同的死胡同。

系列文章的前兩篇，我們談到了資產和資本、投資和投機的區別。

這個系列文章的目的不是參加各種罵戰，不煽風點火也不為任何人打圓場，更多是討論一些概念性的問題。職業足球的背景是市場經濟和法治社會，如果概念都無法做到清晰，那么肯定是搞不好職業足球的。

今天我們要聊的是球迷和俱樂部的關系，或者說球迷的角色。

（1）

讓我們先看看圖中這段球迷對話（ID“江蘇蘇寧球迷俱樂部”已改名為“江蘇隊球迷俱樂部”）：

這是當下比較流行的兩種球迷觀點。

或者也可以說，這樣的正方反方觀點在江蘇蘇寧的整個存在過程中都存在過。正方認為自己是球迷，所以就有資格進行監督和批評；而反方認為，你是球迷，只是消費者，只是“付費觀眾”，你可以選擇消費或不消費，但你無權對投資者的決定指指點點。

在俱樂部已經遭遇最慘淡的解散結局以后，“批評者”是主流，但“感恩者”態度也很強硬，而且認為自己的觀點符合商業邏輯。

這樣的討論實際涉及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足球俱樂部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答案是：不管俱樂部的股權所屬如何，足球俱樂部始終是一個具備強大公共和社會屬性的存在。

1）足球俱樂部的組建本身基于“共同體”意識，例如對街區、城市、地區、社團、階級的認同感。世界上任何一個持久存在的職業俱樂部都無法脫離“共同體”的搭建。而球迷就是共同體的基礎。一個歷史悠久的豪門俱樂部，不一定總是擁有強大的投資人，但一定擁有一個強大堅實的球迷基礎。

2）球迷并不是單純的“體育比賽觀眾”，不少俱樂部的足球是超級難看的，美麗熱情的是球迷。球迷對待足球比賽并不像電影觀眾可以對影片進行優劣選擇，他們消費的是不能選擇的情感，這份情感也是俱樂部的存在基礎。同時，俱樂部自己的品牌營銷永遠離不開對球迷忠誠度、熱情程度的渲染。球迷是消費者，同時還是免費的活廣告。

3）對于一個街區、城市、地區、社團來說，職業足球俱樂部同時也是各自共同體最高水平體育的代表，是這個共同體里青少年、業余、低等級賽事構筑成的體育系統的頂層結構。

舉例說，那不勒斯所在地區的小孩，大多數以為那不勒斯俱樂部效力為夢想。在那不勒斯破產降級的那幾年里，他們的夢想曾受到過重大打擊。而這次江蘇隊解散，很多青訓小孩無所依托，更是悲劇。

由于中國沒有歐洲和南美那么強大的業余俱樂部根基，所以絕大多數人缺乏從小到大的“俱樂部經歷”。我有幸在意大利參與過業余俱樂部的工作，可以說，加入一個足球俱樂部，基本上就是足球愛好者+社區義工的結合體。而當地的職業足球俱樂部，是這種社會參與行為的頂層建筑。

我知道很多人會立即想起像巴薩、皇馬或者德國俱樂部的會員制，但這不是本文的重點，我們會在最后一個部分有專門論述。有沒有會員制，并不影響俱樂部的社會和公共屬性。

貝盧斯科尼就曾叫苦：“我一年花5000萬歐元還要挨罵。”但這就是事實，也是足球俱樂部的本質。一個富豪投資一個俱樂部，就算他擁有100%的股權，他也無法認為俱樂部純屬自己的玩物，可以為所欲為，因為他的投資背后必須有公眾的支持才能前行。從某種程度上說，富豪投資俱樂部，是出面幫助一個街區、城市、地區或社團實現足球俱樂部公共遺產的傳承，他擁有財務、管理、競技事項的全部決定權，但他無法宣稱自己掌握了俱樂部的全部歷史和生死。

這里也就回答了一個核心問題：既然大多數足球俱樂部不賺錢，為什么國外還是有很多老板會投錢買俱樂部。這確實純屬個人選擇，有的富人喜歡隱身，有的富人則在意社會名望。投資足球俱樂部是收獲社會名望的有效途徑，在足球場上取得成功最容易引發民眾的狂熱追捧。

但反過來說，富人（及其企業）購買足球俱樂部以追求影響力和名望，不管經營和競技成績如何，都有一個基本的義務，就是讓俱樂部這份公共遺產得到傳承和維護。一個擁有歷史傳統的俱樂部破產、解散、消失了，投資人在任何地方都會挨罵，無論是在意大利、法國還是英國。

對于解散的江蘇隊來說，球迷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是的，面對俱樂部的5億債務，投資方蘇寧有其困難，但如果目的是讓江蘇足球遺產得到傳承和維護，解決的辦法是可以找到的，而且是從很早開始就可以致力去解決的，而不是突然撒手不干。一個出產了很多重要球員的大省，一夜之間球迷成了孤兒，受到傷害的不僅是足球，而是圍繞足球俱樂部周圍形成并延續了多年的公共生態和公共意識。

（2）

以上對足球俱樂部公共性質的分析，絕不是為了說明在職業足球發達的地方，足球俱樂部的公共遺產就一定可以得到傳承和維護，即使大環境擁有良好的法律法規體系，鉆空子、搞投機的人總是存在的，當然，球迷也有資格決定對他們的評價。

如果意甲、西甲、德甲有一個截然不同于中超的地方，那就是球迷的主人意識、監督意識很強，并不會輕易就成為資本的護法、水軍、網絡打手。或者說，這些國家的球迷對足球俱樂部的公共性質擁有更確切的認識，他們懂得怎樣的老板需要被譴責，怎樣的老板需要被監督，怎樣的老板必須得到贊賞。

以意甲為例，這個聯賽是沒有西甲式會員制的，很多俱樂部都是老板全資。

近年意甲也發生過破產案，例如2015年的帕爾馬，老板吉拉爾迪通過各種作弊，讓帕爾馬負債2億，資不抵債。最終吉拉爾迪被判入獄4年，罪名是破產欺詐，對于球迷來說， 他是身敗名裂了。

吉拉爾迪

也有拉齊奧主席洛蒂托這樣的摳門奇葩。一些拉齊奧球迷抗議洛蒂托吝嗇，抗議洛蒂托把俱樂部當作自己掙錢的工具（參見【中超大洗牌漫談②】投資環境和投機環境的差別）。我問過他們中間不少人，當初不是洛蒂托把球隊從破產邊緣救起嗎？他們說是的，但那已經是過去了，“他得到了很多的優惠和好處。而且，莫非他要享受這個功績一輩子？”

拉齊奧這個例子最有代表性，洛蒂托確實拯救過俱樂部，而且球迷也沒有權利要求他為拉齊奧燒錢，但很多球迷就是覺得這個人物的各種舉止在損害俱樂部，再加上洛蒂托時常和將帥發生矛盾，而球迷又總是站在球隊一邊，于是拉齊奧主席所承受的“公共輿論監督”總是沒完沒了。

拉齊奧球迷抗議主席洛蒂托

而讓本隊球迷實實在在地感恩、讓他隊球迷報以巨大的羨慕和欣賞的俱樂部老板，是桑普多利亞前主席小加羅內。加羅內父子和桑普多利亞的感情很深，他們的家族企業ERG石油曾在1988-1995年間成為桑普多利亞的主贊助商。2002年，老加羅內買下了瀕臨破產的桑普多利亞，成為俱樂部主席，接手第一年球隊就從意乙重返意甲。

由于身患絕癥，老加羅內在2010-2011賽季桑普多利亞再度降級之前就已經把球隊交給兒子小加羅內管理。2013年老加羅內去世以后，小加羅內正式成為俱樂部主席。小加羅內對桑普多利亞的感情也很深，但他知道家族企業無法長時間承受俱樂部每年3000萬歐元的虧空。所以他決定立即放棄桑普多利亞，這個決定在他成為主席以后一年時間就實現了。

加羅內父子

小加羅內和費雷羅

但讓我們來看看他的“放棄”方式：桑普的新老板是意大利著名電影商人費雷羅，費雷羅入主桑普多利亞的時候，俱樂部沒有債務，原來2200萬歐元的銀行債務，小加羅內已經支付了；費雷羅經營桑普也不必像其他新老板一來就投入資金，小加羅內離開時為桑普注資3650萬用于填補2400萬的赤字以及俱樂部運營，又給接手桑普的費雷羅私人公司注資2890萬；此外，小加羅內還為桑普新賽季運營提供了全面的銀行擔保。

擁有這樣優厚的條件，費雷羅該是爽得夠開心吧？不，因為到2015年桑普多利亞仍然產生了130萬歐元赤字。費雷羅認為還是加羅內家族的責任，支出超標的原因是原有合同期內的一些球員工資太高，所以小加羅內又買單了。

沒有任何人、任何法律或者任何道德標準要求小加羅內這樣做，但他就是這樣做了，對得起過去20-30年里陪伴了俱樂部、也陪伴了家族企業ERG石油的桑普多利亞球迷，對得起熱那亞市民，讓燈塔德比在意大利賽場繼續下去。

從2016年開始，小加羅內才算徹底和桑普多利亞掰掰，而費雷羅按照過手時小加羅內留下的減薪縮編路線，讓俱樂部連續3年獲得盈利，直到后來他有點飄飄然，2019年桑普再度出現赤字，但費雷羅不可能再指望小加羅內了。

（3）

再回到第一段里提及的國外俱樂部會員制話題。

這次江蘇隊出事以后，不少人都談到了會員制，然而我們需要了解一個常識：不是所有歐洲、南美俱樂部都是會員制，也不是說會員制可以杜絕和解決所有問題。

舉例說，巴塞羅那目前的債務問題就非常嚴重，他們不僅是一個會員制俱樂部，而且是一個擁有深厚會員制傳統的俱樂部。但會員制就像美國的總統選舉，盡管輿論監督是存在的，但當政者胡作非為的空間也是完全具備的。巴托梅烏正在被揭出和將要被揭出的問題很多，我們在這里就不一一詳述。

在南美，巴甲很多俱樂部都是會員制，也不能保證他們的經營規范化，腐敗是家常便飯。真正體現巴西球迷“主體意識”的不是會員選舉，而是他們往往在成績不好的時候，會不由分說地認定是管理層不對或者球員不出力，于是各種抗議圍攻。在歐洲會被視作大丑聞的一些行為，例如圍攻管理人員的汽車，闖入基地罵球員扇耳光，在巴西可能就是24-48小時之后被忘記的新聞，而且巴西球迷深信這些手段是有用的。

要建立發揮較大積極作用、有助于規范足球體系的會員制俱樂部，是一項浩大的社會工程，并不是引進一兩個概念、喊一兩句口號、領導表個態就能實現的，需要很多的實踐，也需要帶著強大的價值導向才能實現。可以做試點，但我不認為這是一種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的方法。

對俱樂部的“公共性質”體現最好的是德國俱樂部，德甲的球市爆好，但票價始終沒有飛漲，因為漲價需要通過表決，而按照德國足球的50+1原則，股東就算是擁有99%的股份也不能擁有過半表決權。50+1條款是一項法律規定，并不是說德甲所有俱樂部都實行會員制，發揮作用的更多是法律保障，不是會員制，有關這個50+1條款我希望留給我的德甲同事來做專業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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