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霍爾頓

2018年，英格蘭隊出征俄羅斯世界杯前，隊長哈里·凱恩攜一眾隊友登上喜劇明星詹姆斯·柯登的《深夜秀》節目做宣傳動員。目的很純粹：招募對足球天然不感冒的美利堅民眾成為三獅球迷，順道揶揄一把美國未獲世界杯資格的慘淡現實。凱恩很賣力，節目效果做足，順道留下名言：來吧美國人，讓我成為你們三個最愛的哈里之一——哈里王子、哈里·斯泰爾斯（少女偶像“哈卷”）。柯登喊停：稍等，你是不是漏了哈里·波特？

一個哈里與一群納威

哈里·波特，大難不死的男孩，預言指定救世主，尚在襁褓時便在渾然未覺中令伏地魔元氣重傷，天賦除惡使命，頭頂閃電傷疤，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點。直至成人，哈里驚悉：預言從未指定專人救世，與他同日出生的納威，原本有可能走上他的命運，只是伏地魔偏聽偏信，親選波特作為宿敵，陰差陽錯下造就了兩個男孩截然不同的人生。

納威·隆巴頓，天生笨手笨腳，看似頭腦愚鈍，除了淪為笑柄，放在何處都是不會被多看一眼的存在，從不會有人將他同“天選之子”聯系起來，與波特互為天平上的兩端。但在終極決戰中，在伏地魔以為哈里已死，正義力量被徹底瓦解時。正是這名“小人物”，挺身呼喊反抗，手持只會為真正繼承學院精神的勇敢者顯現的“格蘭芬多寶劍”，以凡人難及的力量與勇氣，斬殺了寄托伏地魔最大靈魂碎片的蛇妖納吉尼。

2021年，歐洲杯賽場上，迎戰“恩怨宿敵&大賽苦主”德國隊的三獅軍團，幾乎復制了這段故事，只不過是由一名哈里和一群納威寫就。時間回到索斯蓋特開出26人大名單時，除去4名右后衛的爭議之外，任誰看了都要贊一句三獅主帥貼近民生。拋開那幾個大伙認識的老熟臉與豪門太子，余下配置活脫“綠茵爛仔幫”：這輩子頂配也就是支埃弗頓的185挫門皮克福德、維拉民工明斯、切爾西棄將賴斯、英超一年級生卡爾文·菲利普斯、年方25才被英足總投以正眼的格里利什、挨罵頻率等同呼吸的斯特林。趕巧，利物浦太子亞歷山大-阿諾德熱身傷退，本就對他有所保留的索斯蓋特，選了去年還擱英冠練級的布萊頓中衛本·懷特入替，而不是快樂吉祥物林加德，橫豎又遭一頓罵。非本土球迷大呼震撼：沒見過，這么接地氣的大英當真是沒見過。

陣中頭牌，毫無疑問是隊長凱恩，但受對熱刺的忠誠所限，凱恩相距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巨星，始終是差了一口氣。至于那些個剛打完歐冠決賽的天才，年紀還小，還沒真正形成氣候。這支三獅，往好聽里說，叫陣容平均，大白話講就是星味黯淡，如何同昔日分別擁有希勒、加斯科因、貝克漢姆、歐文、魯尼等人的球隊相比？縱使頂著12.7億歐的歐洲杯第一總身價，勝過法德，旁人只消一句“戶口本加成”，便可堵上全部有心辯駁的嘴。

小組賽3場2進球、對蘇格蘭互交白券的成績單為批評者落下口實，質疑鋪天蓋地，還有針對凱恩進球荒的口誅筆伐，統統落到了三獅頭上。這時只有一個哈里的好處開始顯現，這支三獅展現出了空前的團結，對外堅決捍衛隊長名聲與地位，眾口一詞，承諾必令凱恩進球。

于是在英德戰上，在45000名現場球迷和2060萬電視機觀眾的注視下，菲利普斯和賴斯聽命于馬圭爾，頂住對手的瘋狂施壓；皮克福德魚躍而起、極限伸展封死哈弗茨的必進抽射；薩卡再祭鰻魚特質，激戰70分鐘，完成消耗使命，交棒格里利什，也分擔了體能下降的凱恩的組織壓力；進球來得很晚，但都有格里利什的參與，尤其是第二球，格里利什禁區左側傳中，凱恩滑跪頭槌，終于揭開了鍋。

哈里打開了賬戶，哈里殺死了比賽，在一個完美的場合，以一種完美的方式，溫布利霎時沸騰。看臺上的貝克漢姆、轉播席上的萊因克爾、希勒、費迪南德為近在咫尺的勝利縱情吶喊，這是他們期盼已久、卻從未降臨的時刻，但在一眾納威的膽識與勇氣的加持之下，三獅今日領袖凱恩帶領他們做到了。威廉王子欣然鼓掌，作為維拉球迷，九成滿意應當送給格里利什。

唐寧街的首相官邸，鮑里斯·約翰遜在花園設置電視，為起防疫表率作用，還在四周圍起了塑料紙，將他孤獨的吼叫襯托得更顯滑稽。我們倒不必懷疑英國首相的真心，畢竟在這個保守黨地區選舉不順、英國新冠單日新增突破兩萬、衛生大臣漢考克因在辦公室擁吻下屬意外暴露婚外情卻最終因違反防疫規定辭職、國防部機密文件意外“遺失”公交站臺等糟心事纏身的6月，戰勝德國，將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喜氣，沒有之一。

非嫡系改了英足總的命

這是英格蘭改寫洲際賽事“恐德”基因的佳期嗎？你有一萬個理由稱是，例如這支三獅才俊井噴、板凳殷實，德國王朝迭代、正值動蕩，勒夫固然追求美麗、但在高舉實用大旗的球隊前毫無辦法，索斯蓋特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而反對者有理有據：論心理優勢，自1966年世界杯決賽以來，日耳曼戰車一騎絕塵；論陣容星光、冠軍履歷、就業球會、身價數字等等等等，對位比較，皮克福德vs諾伊爾、卡爾文·菲利普斯vs戈雷茨卡、賴斯vs克羅斯、格里利什vs哈弗茨，哪個不是一敗涂地？就連頭號球星凱恩，在韋爾納的歐冠獎杯前，都要嘆一句英雄氣短；論場地優勢，德意志在溫布利對大英連續7場不敗，這究竟是誰的主場堡壘？

最強有力的一點，牢控道德高地，饒你觍著十層面皮，也不敢公然反駁：勒夫的球隊必須贏，捍衛美麗足球尊嚴，阻斷索斯蓋特的丑陋陰謀，這屆賽事已經有不應當出線的猥瑣流茍且出線，此番三獅若故技重施、以防反得逞，此為對足球運動最大的戕害，是當以反足球罪名論處，而你德國也會被釘上歷史的恥辱柱！

但勒夫還是輸了，與其說是美麗敗給實用，不如用上帶有后見之明意味、不具備充分論據且無法進行驗證的話總結他15年執教旅程的終章：比起說不敵三獅，毋寧說在他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直至自我推翻，決定重新召回穆勒和胡梅爾斯的那一刻，這種結局便已注定。即便不是這支質樸英格蘭，也會由他人來完成，而更早前，送德國回家的，本可能是在小組賽上生猛反咬的匈牙利——更無足輕重的一支球隊。

惶惶迎來1/8決賽，勒夫千算萬算，采取最穩妥首發，但在索斯蓋特環環相扣的針對性三中衛變陣部署面前，在一場耐心與意志的對抗之中，還是敗下陣來。行家或自詡行家的懂球者捶胸頓足：足球之悲、足球之哀，足球何其不幸！我們不必去論述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觀點之對錯，單說英格蘭的勝利，難道除去紀錄和數據上的改變，就沒有半點積極意義或正面反饋？

格里利什賽后面對鏡頭，被問到受到溫布利45000人全場致意的感受如何時，維拉中場仍在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這很怪異，因為我習慣了接受噓聲洗禮，從來沒有這么多人，為我們歡呼。”生于伯明翰的格里利什年少時代表的卻是愛爾蘭各級梯隊，去年才第一次被英格蘭成年隊征召。英足總從來不拿他當盤菜，不然不至于這么晚才動手，不信你看穆夏拉。上次格里利什代表英格蘭出戰是U21時代，拿了2016年土倫杯冠軍。他活了小半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場面。

這是索斯蓋特最應當感謝的榮譽，既是他意外踏上英格蘭帥位的墊腳石，也是三獅今時迎來蛻變的重要根基。那套陣容里育成了本屆歐洲杯英格蘭隊的三大國腳，除了格里利什，還有皮克福德和奇爾韋爾。那批幼獅，星味黯淡，無人看好，比較同屆靈氣四溢的葡萄牙和法國，索斯蓋特手里，只有一波還在各自球隊尋求出場機會的邊緣球員。這么一套爛牌，索斯蓋特硬是打回了22年來第一座土倫杯。

三獅青訓真沒那么好

這些人里，沒有一個是天選之子。皮克福德8歲加入桑德蘭，18歲簽下第一份職業合同，身體條件是他天然的短板，黑貓壓根懶得理他，6年把他6次外租，不乏七級聯賽球隊，被索斯蓋特相中前，22歲的他還在英甲的普雷斯頓謀出路。土倫杯后，皮克福德終于在加盟桑德蘭15年后，成了一線隊一員，那個賽季黑貓一路走低，小皮越戰越勇，聯賽最后一輪對阿森納，皮克福德高接抵擋11次，撲到溫格、吉魯懷疑人生，一戰成名。黑貓墊底降級，皮克福德命運逆轉，3000萬鎊加盟埃弗頓，創本土門將身價之最，給母隊做出了最后的貢獻。伴隨而來的不是鮮花掌聲，而是冷嘲熱諷。天資這東西，對門將太重要，甭管你多努力彌補缺陷，但在球門前，身高、臂展長一寸短一寸，任你再勤奮，也無法跨越這方“天塹”。皮克福德運氣好，到古迪遜公園第一季，打出了職業生涯最佳表現，趕上了“碰見哈特蒙一腳”的門將斷代期，被已是國家隊主帥的索斯蓋特力排眾議帶到了俄羅斯，圓潤的身軀在門前輾轉騰挪，騸足了英足總的耳光。你看經歷也知道，他從來不是英足總嫡系，索斯蓋特之前沒人甩他，論資排輩的話國門八百年都輪不到他當。

跟芒特好到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賴斯，打完德國，淚光閃閃：“很多報道都在指責我們，我們證明他們錯了，所有人肚里都揣著一股火，不管是球隊、斯特林還是凱恩，都回擊了他們。”賴斯是正兒八經的切爾西DNA小將，16歲被甩給了西漢姆聯，臨別時他跟發小芒特抱頭慟哭，連帶著雙方家人一起，傷心得音不成音、調不成調。英足總照樣看不上他，和格里利什類似，但他不止橫跨各級梯隊，還給愛爾蘭成年隊打了三場友誼賽。直到2019年3月，索斯蓋特看到了這名鐵錘防守型中場。

賴斯的三獅搭檔卡爾文·菲利普斯，生在利茲一個問題家庭里，父親是監獄常客，靠母親和外婆瓦爾共同撫養長大。母親打零工，用微薄的工資撫養卡爾文兄妹二人，常常餓肚子，只為讓兒女吃飽，晚上睡沙發，為了保證兒女各有一張床。菲利普斯沒想過當職業球員，他都是在當地的業余球會沃特利過過腳癮。某天他去看沃特利比賽，球隊人手不夠，喊他上場充數，利茲聯球探剛好在現場，見到這名“約克郡皮爾洛”驚為天人，遂邀他前去試訓。這年他14歲，照常理論，是個進入職業足球太遲的年紀。進入利茲一線隊，他也沒敢做頂級聯賽夢，球隊經營惡劣、英冠連年保級。意大利人拉德利扎尼來了，請來了貝爾薩，后面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

這個國家足球人口龐大，僅英格蘭一地，大小俱樂部加起來就有1056間。大把大把像飛蛾般投入足球的孩子，為一絲吃上足球飯、成為職業球員、踢上頂級聯賽的微弱夢想而孤注一擲，幸存者終是寥寥。那些并非天選之子的普通人們，多數選擇放棄，少數不甘者只能被迫接受來自球隊的放逐，至長大、至成人，到了二十啷當歲，職業前景逐漸熄滅的年紀，還在業余聯賽尋求出場機會，漂泊無依，四海為家。他們接受命運的安排，接受生活的捶打，像接受無從反抗的天氣變幻與四季更替一般。

英格蘭隊歷來不乏天選之子，球迷被天選之子辜負的次數已足夠多。而這支充滿了無數險些無緣頂級聯賽甚至職業足球的青春三獅，如今完成了巨星前輩未竟之業，我們絕不應斷言英格蘭會就此開啟登上頂峰之路，但這些普通人的故事，因此有機會被更多本土、甚至歐洲、乃至全世界有志投身足球、或者正為未來而迷茫的年輕人看到，他們或許會覺得：十四五歲也能進入職業世界，夢想無論何時都不算晚；雖然二十多歲還被外租，永遠看不到一隊主力希望，但再堅持一下，或許幸運就會降臨；成為豪門棄兒，也不意味著末日降臨。而這些蒙受感召的年輕人中，也許未來，就會成為某間球會或者某個國家的主力。

這是一群帶有幸運色彩的普通人的故事，普通人的故事從來與美麗無關，他們沒有光環繞頂、豪門鑲金，在爛泥里摸爬滾打，走到了頂級聯賽、國際大賽，坐穩主力、為國效力。時間拉回到5年前土倫杯開始前，倘若問他們：是否敢想象今日成就？你猜答案會是什么。索斯蓋特該感謝土倫杯上的發現，英足總也該感謝奪得了土倫杯索斯蓋特，如果不是不計出身的索斯蓋特堅持，這些普通人可能根本無法得到被三獅征召的機會。三獅人才井噴不是幻覺，但這絕不等于英格蘭青訓就此崛起，大英的青訓育才遠沒有看起來那么美好，因為皮克福德們從來都不在足總的重點培養之列。而他們的逆襲，也是甩向秉持足球精英主義偏見者的一個巴掌。

我們說，所謂宿命，不過是現實一再發生。終結宿命說的最好方式是什么？索斯蓋特給出了完美答案：改變現實。賽后面對BBC的連線，三獅主帥如釋重負：“此役防守球員，不，是全隊防守都表現極佳。凱恩和斯特林則證明人們錯了，尤其作為一名中鋒，除了進球，人們并不關心你究竟做了什么。我無法改變歷史（1996年歐洲杯半決賽失點），但我們給了人們另一個，值得銘記的日子。”

別對普通人的故事不屑，因為你我多數，皆是普通人。歌頌這支三獅軍團并歌頌索斯蓋特吧，就像歌頌這并不美麗你卻依然愿意為之獻身的生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