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駐意大利特約記者 沈天浩

“他們再也追不上我們了！”

1982年7月11日，伯納烏，世界杯決賽。比賽來到第81分鐘，阿爾托貝利的進球讓意大利人3比0領先，看臺上的意大利總統桑德羅·佩爾蒂尼如此喊道。他的身邊是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球場內的四萬名意大利觀眾和電視機前的四千萬意大利人和他們的總統一起狂歡。佩爾蒂尼的慶祝太張揚了嗎？兩分鐘后，布萊特納為聯邦德國扳回一城，但已經無礙大局。巴西主裁科埃略將草皮上的皮球舉起，意大利隊長佐夫則在隨后的頒獎儀式上高舉金杯。

在意大利人的集體記憶中，總統佩爾蒂尼在看臺上的慶祝，是1982年世界杯奪冠歷程中最具標志性的畫面。世界杯的勝利，標志著意大利從一段漫長的陰暗和恐懼中徹底走出。回到1960年代，米蘭雙雄分別兩次在冠軍杯奪魁，國家隊則在1968年的本土歐洲杯折桂，AC米蘭隊長里維拉在1969年年底領取了金球獎，是為意大利球員首次獲得這一獎項（歸化球員西沃里不算在內），標志著意大利足球在這段黃金時期的最后一個偉大瞬間。

就在里維拉領取金球獎的前幾天，米蘭市中心噴泉廣場發生銀行爆炸案，貫穿1970年代的“鉛色歲月”就此拉開序幕，1980年博洛尼亞火車站的恐怖炸彈襲擊造成85人死亡，則標志著意大利戰后歷史最黑暗的一頁。鉛色是子彈的顏色，亞平寧各大城市被極端思潮和恐怖主義籠罩，被都市暴力和犯罪活動充斥，“美好年代”已經徹底結束，和經濟社會發展一同停滯的，還有意大利足球。1970年代，意大利球隊僅僅兩次打入冠軍杯決賽，兩次都是輸家，而國家隊在1970年的世界杯亞軍之后，再未在國際賽場上成為主角。

堂吉訶德與桑丘

1982年世界杯開幕前，很少意大利人相信自己的國家隊能夠走到最后。藍衣軍團的世界杯之旅開始得并不愉快：貝阿爾佐特帶上了剛剛結束兩年球監的保羅·羅西，將羅馬中鋒普魯佐和國米天才貝卡洛西留在了家中，后者在藍黑球迷中有著極高的人氣。集訓期間，一個國米女球迷怒罵貝阿爾佐特“白癡”，后者的回應是一個巴掌。國家隊主帥隨后不得不為自己的舉動道歉，而意大利國內民眾對他越來越不買賬。

意大利人在第一輪小組賽的對手是波蘭、喀麥隆和秘魯，但球隊的出線之路卻異常艱難。在維戈，球隊僅僅取得3場平局，最終靠著一個進球數的優勢堪堪擠掉“非洲雄獅”，人們對于貝阿爾佐特和保羅·羅西正在失去耐心。人們開始用“堂吉訶德”的綽號來諷刺頑固的球隊主帥，而羅西顯然是他的桑丘。媒體刻薄地發問：“我們什么時候才可以在場上11打11？”“你們注意到新西蘭的兩個前鋒了嗎？我們或許需要他們為球隊沖鋒陷陣。”

1982年，世界杯決賽圈頭一次擴軍到24支球隊，奇怪的賽制成為了當屆賽事的特點之一。在此之后，1986年、1990年和1994年三屆世界杯，仍將在24隊的基礎上進行，但兩輪小組賽的賽制在1982年之后馬上被廢除。為什么？意大利殺入第二輪小組賽，等待他們的是巴西和阿根廷。另一邊，法國人在另一個小組的對手是奧地利和北愛爾蘭。

1982年世界杯的另一個特點，是頻繁出現的判罰爭議。德國門將舒馬赫在半決賽的出擊，讓法國球員巴蒂斯通直接進了醫院，而前者甚至沒有得到一張黃牌；而在法國與科威特的小組賽中，當阿蘭·吉雷瑟為高盧雄雞將比分擴大為4比1之后，科威特足協主席闖入球場，威脅當值主裁取消了那粒進球，更是成了世界杯歷史上最離譜的一幕。如果將當年的裁判換成如今足壇的無情判官，詹蒂萊還是否可以對馬拉多納執行如此密不透風的防守？

慢熱的意大利人在對陣阿根廷的比賽中終于開始找到狀態，塔爾德利和卡布里尼在下半場先后破門，球隊最終2比1取勝。3天后，夢幻巴西以3比1輕松拿下南美內戰，未滿22歲的馬拉多納，用一張紅牌結束了他的第一屆世界杯之旅，日后的宿敵貝利居高臨下地表示：“馬拉多納還太年輕，他沒有做好準備。”

大衛戰勝歌利亞

時至今日，當人們回顧起意大利人在1982年的奪冠歷程時，對陣巴西的那場比賽，似乎比決賽更加重要。第二輪小組賽末輪，兩戰皆墨的阿根廷已經提前出局，意大利隊在凈勝球上落后于巴西，頭名出線只有取勝一途。對于意大利人來說，桑巴軍團的唯二軟肋來自球場兩端：門將瓦爾迪·佩雷斯水平欠奉，塞爾吉尼奧和埃德爾顯然不是巴西足球史上最棒的中鋒。

1982年7月5日，保羅·羅西完美地詮釋了足球世界里“天神下凡”的定義。還有兩個月，他才能吹滅自己蛋糕上的26顆蠟燭，但彼時的羅西已經體驗過足球世界里的千種滋味。早在1978年，他已經在效力維琴察期間拿到了意甲最佳射手，并在隨后的阿根廷世界杯中隨隊出戰、打入3粒進球。兩年后，意大利足壇爆發大規模賭球案，交友不慎的羅西卷入其中，他起初被判3年禁賽，隨后減刑到兩年——這一判罰，改變了意大利足球的命運。

在此前的職業生涯中，保羅·羅西從未如此閃耀，而他在后世界杯時代也不會再復制那一天的光輝。比賽第5分鐘，卡布里尼左路傳中，羅西在后點頭球首開紀錄；蘇格拉底的扳平球沒有讓巴西人等待太長時間，可羅西在第25分鐘再次覓得機會，巴西隊有些漫不經心的后場橫傳被他機敏截下，羅西隨后帶球向前，在進入禁區前右腳爆射破門，2比1。

巴西人意識到，要跨過眼前的對手，球隊或許需要付出比預期更多的努力。法爾考的左腳世界波將比分扳平，也讓出線權重新回到了桑巴軍團的手中。留給意大利人的時間只有20分鐘，保羅·羅西第三次挺身而出：意大利隊的角球進攻，塔爾德利在混戰中的射門，被埋伏在門前的羅西一腳捅進球網。羅西上演帽子戲法，而在他之后，只有一名球員能夠在對陣巴西的比賽中復制如此成就：他的名字是梅西，但那只是一場2012年的友誼賽。

巴西人險些在終場前第三度扳平比分——這將幫助他們挺進半決賽。安東尼奧尼將比分擴大為4比2的進球，被當值主裁錯誤地取消。一分鐘后，巴西隊的角球攻勢，奧斯卡近在咫尺的頭球，被佐夫不可思議地在門線上封出。直到那一刻為止，佐夫的世界杯征程并不盡如人意：他在此前面對喀麥隆和阿根廷的比賽中都沒有做到最好，在蘇格拉底的進球中也負有部分責任，但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做出了意大利國家隊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撲救。

普通人保羅·羅西率領藍衣軍團，擊敗了面前金光閃閃的三座神像：法爾考、蘇格拉底和濟科。他有著意大利最常見的名字和姓氏，即將在隨后的半決賽和決賽中再進三球，并在1982年年底領取屬于他的金球獎。意大利跨過巴西，大衛戰勝歌利亞，在這樣一場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比賽映襯下，隨后對陣波蘭的半決賽幾乎顯得無足輕重，而在決賽場上，意大利人遇到了老對手聯邦德國。

混凝土大獲全勝

貝阿爾佐特面臨的第一個難題，是安東尼奧尼的受傷缺席，而他做出的選擇是再遣上一名后衛：18歲的貝爾戈米。在世界杯開幕之前，貝爾戈米僅僅代表國家隊踢了一場比賽，而在世界杯期間，他先是在對陣巴西的比賽中換下受傷的科洛瓦蒂，又在與波蘭的半決賽中頂替停賽的詹蒂萊打滿全場。決賽前，他一度以為自己將要從替補席開始比賽，但國家隊前輩塔爾德利在比賽前夜告訴他：“明天你需要盯防那個金發前鋒。”誰？魯梅尼格，此前兩年的金球獎得主。

最終，貝爾戈米完美地完成了任務。比起隊內的另一名年輕后衛巴雷西，他當然是幸運的，后者在西雷阿的強大光環下，只能在替補席上坐著看完整屆賽事。西雷阿是決賽場上意大利隊實質上的組織核心，他讓德國人見識了貝肯鮑爾之后足壇最好的自由人，而對于他的隊友詹蒂萊來說，在“解決”了馬拉多納和濟科之后，盯防利特巴爾斯基的任務有些過于輕松了。

意大利人幾乎贏得夢幻開局：比賽第25分鐘，阿爾托貝利的傳中找后點的布魯諾·孔蒂，后者被布里格爾放倒：點球。卡布里尼站在球前，然而他的射門偏出了球門——或許他并沒有做好準備，因為球隊的第一點球手本來是安東尼奧尼。即便如此，卡布里尼在罰失點球后的反應令人印象深刻：他并未停在原地惋惜，而是馬上重新開始奔跑。

下半場，貝阿爾佐特的球隊終于撕開了德國人的防線：第57分鐘，詹蒂萊的右路傳中精準找到保羅·羅西，后者在門前頭槌破網，讓勝利的天平開始向藍色一方傾斜。12分鐘后，塔爾德利在弧頂爆射破門，尤文中場在進球后的甩頭狂奔，成了意大利足球史上最燃情的瞬間之一，但很少有人記得，這粒進球來自兩名后衛西雷阿和貝爾戈米在聯邦德國禁區內的傳球配合。

布魯諾·孔蒂在反擊中風馳電掣，助攻阿爾托貝利殺死一切懸念。孔蒂是意大利足球史上最偉大的邊鋒，他為自己贏得了“馬拉濟科”的綽號，而在貝利眼中，他就是1982年世界杯的最佳球員。最終，這一獎項歸于保羅·羅西，同樣實至名歸：在他之后，沒有任何球員能夠在單屆賽事包攬世界杯冠軍、最佳射手和最佳球員三項榮譽。

1982年世界杯，是另一個美好時代的序章。陽光沖破天空中的鉛色云層，貝盧斯科尼即將在幾年后用金元足球席卷意大利和歐洲足壇，而如果沒有保羅·羅西和隊友們的神奇一夏，幾年后的“小世界杯”時代都無從談起。體育記者或許是最大的輸家：所有在世界杯備戰和小組賽期間對國家隊的刻薄批判，都成了奪冠后人們的譏諷對象。如今，意大利人慶祝40年前的世界杯冠軍：在長時間的經濟停滯和競技低谷之后，下一個“1982”什么時候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