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1
就像第一次看世界杯。好希望這就是我第一次看世界杯。
從未有過這樣心肌緊繃的經歷,短短幾小時內見證巴西和阿根廷以如此近似的方式走到懸崖邊,一個掉了下去,一個活了下來。
這個晚上也是梅西球員生涯的一千零一夜,地點竟然就在阿拉伯國家。
他從羅薩里奧一路走來,曲折又精彩的故事可以在點球大戰的每一個回合走向終結。在勞塔羅射進第5粒點球的那一刻,我們終于知道梅西的一千零一夜避免了以悲傷形式結尾,他和隊友們會留在卡塔爾,甚至可能一直留在盧賽爾球場,一千零二夜,一千零三夜。
我們到底又該如何記住梅西的一千零一夜?他又進球了,他又助攻了,他再一次勇于擔當,他再一次無懼壓力,他受到過挑釁,他賽后仍然有怒氣。
所有這些白描的詞句之外,還能寫下什么?
梅西造成的失語是普遍的。看,多少名宿、戰術分析師們坦言,他們無法評析梅西助攻莫利納的傳球線路!意大利國家電視臺的解說員說,“所有觀眾都被梅西騙了。”
那是一個專屬于天才和精靈的時刻!平庸的球員只能看到所有人在看臺上和電視機前都能看到的空間;優秀的球員能夠看到觀眾暫時看不到但回頭立即能夠看明白的空間;天才不需要看到空間,他在沒有空間的地方把空間創造出來!
偉大的足球不僅是無中生有的才華和快樂,它更是一種啟示。你所面對的現實敵人強大而且準備嚴密,你唯一有效的武器是在不懈努力中總是試圖創造空間,出其不意。突破和勝利不一定來自慘烈的硬碰硬較量,它更可能取決于你是否有能力實現銷魂一擊。
2
貓是世界上最擅長銷魂一擊的動物。
你幾乎找不到一種可以讓貓失去動作協調的情形,貓甚至升華了自己的獵物,讓慘烈的結局也顯得像是一場游戲。
巴西人非常清楚貓和足球的關系。巴西環球電視臺每周日著名的《奇妙世界》節目足球部分,會把巴甲聯賽中門將的神奇撲救(尤其是撲點球)配上貓的叫聲。
但在卡塔爾,被貓附身的是克羅地亞門將利瓦科維奇,是阿根廷門將埃米利亞諾·馬丁內斯。尤其馬丁內斯,好幾張撲救點球的圖片里,他的肢體在完全舒展狀態中的扭曲翻轉,像極了空中的貓姿。
阿利松沒有貓姿?他在英超擁有極高的撲點效率。這不是問題,也不關系他是否提前研究過克羅地亞球員的點球方向,問題僅僅是貓在那一刻沒有選擇對他附身。
賽前新聞發布會上,巴西新聞官把跳上桌子的流浪貓提著后頸皮和背皮扔下地,這個動作在當時就已經讓部分巴西人產生了心理陰影。
你不能對一種擁有九條命的動物缺乏敬意。
淘汰賽上的克羅地亞擁有九條命。維尼修斯和帕奎塔每次獲得破門機會,就像被貓在洞口吹過氣的老鼠,突然腳下沒有了力氣。莫德里奇是一只經驗十足的老貓,在第117分鐘突然橫向撕出一個突破口,讓奧爾希奇和佩特科維奇2個效力三流聯賽的前鋒完成了對巴西的絕平。利瓦科維奇撲點效率不如對陣日本,他僅僅撲出了羅德里戈1粒點球,但同樣的喵星大法讓馬爾基尼奧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球踢向了門柱。
巴西著名漫畫家馬里奧·阿爾貝托賽后立即創作了一幅作品:一只穿著克羅地亞球衣的貓,口里銜著幾根黃色的羽毛。
《飛翔吧,金絲雀》,每次巴西隊出征,這首老歌會被唱起。我作為巴迷,想到是本隊不小心惹怒了喵星人折翼貓口之下,也算些許釋懷。金絲雀有自己的美感與華麗,也有專屬的克星和宿命。
3
貓跳上維尼修斯的新聞發布會桌子,視頻在網絡上爆火,立即帶紅了一首巴西兒歌《貓》。
這是因為大量網民搜索“維尼修斯+貓”,而巴西家喻戶曉的兒歌《貓》作者也叫維尼修斯。他的全名是維尼修斯·德莫拉埃斯,20世紀巴西最重要的現代詩人、歌曲作者之一,我曾在多篇文章里介紹過他。
這首《貓》歌來自詩人去世前聯合眾多音樂家一起創作和演唱、為巴西兒童制作的兒歌專輯《諾亞方舟》。
讓我一直疑惑的是,為什么專輯里其他很多歌曲的歌詞都非常逗趣,《貓》盡管樂調歡樂好聽,歌詞卻如此平淡?
“貓貓漂亮一跳,又輕又穩,從地上到了墻上,然后它又改變主意,重新回到了地面。”
在偉大的足球比賽面前,我似乎看到了答案。
足球和貓是世上最難用文字去書寫的對象。在命運的極度莫測和動作的瞬間和諧彼此交融的場景里,別說文字和思緒,我們的視線也常常是閃亮又迷惑的。詩人面對著貓,他不再是詩人,只是人。
足球也一樣,我見過不少知名作家一寫足球就變得笨拙無比。我并不常常覺得他人是自己的鏡子,但我一直相信足球和貓是鏡子,讓我發現自己內心的語言只剩下親昵的粗口和一連串感嘆詞。
梅西那個突破傳球,是絕無可能用相同閱讀時間里的文字去重新呈現的經典。文字和數字、技戰術一樣,是一點一滴搭建的結果,可以細分和拆解。足球精靈的演出卻是無法拆解的,沒有一個局部屬于“因為”,也沒有一個局部屬于“所以”。好像畢加索這樣說過:一只貓,從胡須到尾巴都是貓。
對我來說,梅西的一千零一夜比一千夜更有象征意義。一千是統計的結果,是里程記號一樣的數字,梅西說他對澳大利亞賽前幾小時才知道。而一千零一多出的“一”,是那一根貓尾巴,讓貓變得完整的尾巴。
請允許我以最寬容的方式送別內馬爾,我想說,他在這一天相對梅西,缺少是只是一根貓尾巴。
我還必須以寫作者的身份對梅西表達感謝。
謝謝你,Leo, 這是我第一千零一次畫貓,我從未用文字把貓畫出來,但這一千零一夜里,每一次的見證和嘗試,都像是生命里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