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我為這篇專欄嘗試過很多個開頭。
原本,寫作每一篇專欄都會發生同樣的事情。然而,今夜的專欄卻讓我為每一個寫過又刪掉的開頭都感到強烈的情感沖擊。如果你們正在帶著和過往一樣的熱情觀看世界杯,同時又被世界正在發生的一切深深吸引,被陌生人的勇氣鼓舞,把關注視作義務,或許可以和此刻的我找到某種共鳴。
2022是我成為足球記者20年以來第一次在家里觀看世界杯。第二個小孩年齡太小,讓我無法離家。事實上我為2022做過很多設想,想過要寫很多報道和文章,計劃過拍攝各種有趣的視頻——我設想自己在世界杯期間去報道世界。
阿根廷人在夏日海灘上看世界杯
我想去南美,那里正是炎熱的夏天,我的世界杯需要溫度,我想和當地人一起觀看巴西、阿根廷、烏拉圭,去里約,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去彭塔德埃斯特;在亞馬遜,在巴塔哥尼亞,在巴西和烏拉圭交界處的阿爾蒂加斯,那是達爾文·努涅斯的老家。
也就是說,即使我能夠離家出行,或許我不會像上屆世界杯一樣作為正式記者去跟隨球隊。我已經對那種無聊的規定動作失去了興趣。
如同開賽前的預料,我看到巴西記者抱怨蒂特在和塞爾維亞的比賽前只給了媒體20分鐘觀看訓練的時間。其實FIFA規定只有15分鐘,而且早已成為歐洲足球行規。巴西隊在俄羅斯時不時會讓記者們看上個把小時,已經算是尊重本國足球的透明傳統,比其他國家隊開放多了。但是看一群球員熱身、溜猴、練習射門,到底又能夠獲取多少球隊內容?
我想突破這種越來越公關化的新聞體系。我并不在乎新聞,我更在意世界,世界就是我的新聞和舊聞,也是我的要聞和緋聞。世界杯讓我興奮的更多不是獎杯,是世界。
所以,我也設想過自己出現在威爾士安格爾西島,那里大多數居民說威爾士語,和英語毫不相通的凱爾特語系語言。威爾士不正是打算使用本語名稱“Cymru”替代英語的“Wales”嗎?我想在島上的某個酒吧里聽聽當地人看球時發出怎樣的古怪聲音,唱的是怎樣的歌曲,會唱那首名叫《Yma o Hyd》(仍然在那里)的民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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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去伊朗。
不久前一對阿根廷夫婦剛剛駕車穿越了伊朗全境,又乘坐渡輪跨海去了卡塔爾。這對夫婦結婚多年沒有外出長途旅行過,他們突發奇想,辭掉工作,先坐飛機去了馬德里,在那里買了一輛二手面包車,改裝加入床位以后就出發了。
說走就走去了卡塔爾的阿根廷夫婦Federico & Justina
他們一路穿越歐洲大陸,在從巴爾干半島前往土耳其之前發現錢用光了,在當地的餐館打工,1個月以后再度上路。在伊朗的穿越經歷讓他們格外印象深刻,盡管這個國家正在經歷動蕩,伊朗人的友好卻超越了很多地區。他們總是得到當地人贈送的免費食物,甚至免費的汽油。
是的,我想知道這些慷慨的伊朗民眾如何看待頑強戰勝威爾士的伊朗球員們。有球員說把勝利獻給伊朗人民,民眾是否領情?
我還想去那些沒有參加世界杯的國家和地區,例如挪威,在北極圈的博德或者特羅姆瑟和當地人一起吃蝦看球,再聊一聊哈蘭德和博德閃耀;例如玻利維亞高原上的波托西,看礦工子弟們是否在南美球隊比賽的日子喝得爛醉;例如直布羅陀,我想知道當地人更多支持英格蘭還是西班牙。
玻利維亞波托西人說他們那里有一座山是世界杯化身
是的,我就住在一個沒有參加世界杯的國家。這里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盡管世界杯比賽在公共電視臺播放,卻不是所有餐吧都會調到球賽頻道。人們保持著平日對新聞節目那種漠然又頑固的關心,前一段的焦點是羅馬的一位黑手黨成員一夜之間殺死了3名外國妓女,包括2個中國人,近期的焦點則是那不勒斯灣的度假勝地伊斯基亞島發生了重大泥石流,造成7人遇難、5人失蹤,230人失去家園。
是的,中國也是世界杯重要的缺席國。但我對熱搜上的中國制造占領世界杯話題嚴重缺乏興趣。這是我的一種自我保護。如果我必須在使用一種商品的同時總是記住它來哪國,我會徹底失去對情愛和女性的興趣,因為該死的大英帝國(杜蕾斯)總是阻隔著我和她的水乳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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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當我專注于講述那些從未啟程的旅行,當我眉飛色舞傾訴想象中的聚會和相遇,我的思緒突然變得輕快,飄得像是陳舊年代的流行歌曲“心情就像風一樣自由”。
這不是臆想的快感,而是世界杯帶來的釋放。我對世界的認知建立在足球和音樂的譜系樹上,在足球世界杯開戰的時候,我終于覺得自己是住在一個名叫地球的星球,而不是某個街道和小區的公寓樓。
像不像?
世界也是我的催情藥瓶,當我想著前往世界各個角落的旅行,我也憧憬著在每一個安靜的角落里把心愛的人熱吻進星光璀璨的夜晚,把我的世界統統交給她的世界。
這輕快的思緒也把我帶去烏克蘭。我不能忽略上屆世界杯的主辦國正在侵略另一個國家,并因此被逐出了世界杯預選賽。我知道烏克蘭正在經歷全國停電,但這沒有關系,沒有人會因為停電投降,也從來不會有人因為停電失去對足球的熱愛。
即使環境惡劣,烏克蘭人從未放棄過足球
保衛家園的間歇,烏克蘭士兵這樣觀看世界杯
我想去利沃夫那個著名的“坎通納酒吧”。這是一位名叫安迪的曼聯球迷在2015年創辦的。后來成為很多從烏東被占領地區逃出來的難民據點,人們交流著家鄉的信息。在今年2月全面入侵開始后,酒吧成為了志愿者的物資轉運站。我想知道這群熱愛足球的年輕人,在每天有電的短暫時間里是否也會立即設法關注世界杯,關注梅西和巴西,關注卡塞米羅和安東尼。
利沃夫的坎通納球迷酒吧
曾有一位友人提出過問題:世界杯這種以國為參賽單位的賽事,是否會讓向往世界的世界主義者遭遇國族主義的沖擊和糾結?
我的回答是,一個人出生和長大的背景制造的身份差異從來是無法消除的,但和那些以差異的名義進行紛爭的世界議題不同,足球世界杯是國族關系里的烏托邦,人們常常會想,要是世上的問題都以世界杯的方式來解決會有多好?
同時,在令人焦慮甚至憤怒的世界里,世界杯提供的世界是最輕快和寫意的,是最讓人憧憬去加入的世界。我一直這樣體會,在2022年更加體會。
如果此刻的你需要勇氣和激勵,我邀請你一起去憧憬,憧憬自己自由地行走在這世界,去地球的各個角落和人們一起觀看足球。如果現在不能實現,有一天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