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林良鋒

巨星隕落了。

梅西奪得世界杯之后，貝利撒手人寰。神完成了交接棒，回到了天堂。我們有幸見識過梅西的絕倫球技，被他出神入化的創造力折服和迷惑。見識過貝利神跡的人不多，但無一例外被這位巨人征服，為他的辭世悲痛。

國內只有極少數幸運兒，親眼目睹貝利踢球。遠在1977年，中國還沒有加入國際足聯，貝利與貝肯鮑爾等一眾巨星隨紐約宇宙隊訪華。北京和上海兩地近十萬觀眾，花了一個月的肉錢，到現場欣賞球王的風采。這些人中的大部分，按現在的定義，可能算不上球迷。中國的球迷群體，是在電視普及后成長起來的。他們眼中的第一個偶像是馬拉多納，然后是巴喬，然后是大羅。一個“遠古”時期的球星，為什么在視覺技術進入4K極清時代后，依然受到全球愛戴和膜拜？

我們對貝利的情感，遠沒有對老馬、大羅和梅西等人來得真摯和熱烈。不少剛“入坑”的球迷，甚至質疑貝利的遺作是計算機合成的視覺騙術，覺得他的水平“不過爾爾”。這個正常，眼見為實嘛。我們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馬拉多納，電視以黑白居多，畫面充滿雪花。看巴喬和大羅踢球，彩電已是主流。梅西則是高清，甚至極清時代的偶像。

貝利收山時，彩電則剛剛在歐美普及。史上第一次，球迷通過彩電收看1970年世界杯直播。巴西的黃色球衣，貝利的大賽絕唱，給人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永垂史冊。貝利有多牛？他為什么是無可爭議的球王？那屆世界杯就是答案。感謝互聯網，我們能夠全程回顧巴西在墨西哥三奪雷米特的華美篇章。

巴西在小組擊敗了衛冕冠軍英格蘭，半決賽逆轉了烏拉圭，將1950決賽的夢魘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更在決賽令意大利屈服。在荷蘭人將全能足球帶到世界杯之前，意大利(1968歐洲杯得主)的“鏈式防守”，以及當時頗為粗野的攔截，像陰影一樣久久籠罩足壇。巴西以令人炫目的表演，個人和集體渾然天成，第三次捧起世界杯。

貝利是巴西永葆雷米特的頭號功臣，也是“美麗足球”征服世界杯的化身。他對于那支巴西隊的影響可能不如后世老馬和梅西之于阿根廷，但毫無疑問是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進球如珠落玉盤，助攻巧奪天工，盤帶神出鬼沒。貝利在1970世界杯只進了4球(當屆金靴穆勒進了10個)，但其中一球，是決賽先拔頭籌。

很多人記得齊達內在2002歐冠決賽的左腳凌空掛網，但類似一幕在1970世界杯決賽也已經上演過了。傳中的是里維利諾，方式和羅伯特·卡洛斯的凌空傳中如出一轍，貝利在后點打進，是頭球！貝利身高多少？有說1米72的，有說1米76的，即使在那個年代，貝利都只能算中等身材。這個頭球，在英國人眼里是滿分。

還有更被人銘記的演出，不是進球，而是那些沒進的，那些為他人做嫁衣的妙傳。英國人最推崇班克斯在同屆世界杯的神撲，是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撲住的正是貝利的頭球，也被英國人譽為“不可能不進”的好球。決賽中，雅伊濟尼奧打進巴西第3球，來自貝利的頭球擺渡。光是頭球，貝利在世界杯就有這么多傳世杰作，我們會夸貝利“頭球是把好手”嗎？這話是英國人嘲諷一名前鋒腳下活差的委婉說法。

有遠射嗎？小組對捷克斯洛伐克，貝利瞥見對方門將維克托游離球門，后場拿球來了一記60米的“穿云箭”。維克托意識到這個球可能會進時，“血都凝住了”。看到皮球擦著門柱飛出底線，他歡天喜地地跑到門后撿球，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世界杯史上第一個被人在60米開外吊死的門將。

貝利這記遠射，還是一個梗。薩爾達尼亞，冠軍教練扎加洛的前任，一名巴西陸軍的炮兵中尉，并不欣賞貝利，借口貝利視力有問題想把他趕出國家隊。貝利在自傳中寫道：“我要讓薩爾達尼亞看看，究竟誰是近視眼！”薩爾達尼亞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打世界杯不帶貝利，這事想想都有罪。

到了半決賽，貝利性格中詼諧的一面出現了。巴西3比1反超后，踢得越來越放松。托斯唐人縫中穿針，貝利和門將馬祖爾凱維奇一對一，他沒有帶球推過對手，而是人球分過了馬祖爾凱維奇，更絕的是，貝利打空門沒進！皮球再次擦著立柱飛出底線。一個沒進的射門，被行家夸了幾十年。

這一幕，在世界杯上僅此一家，別無分店。貝利情急智生，即興創作的天才表演，是這場南美德比的點睛之作。巴西人愛玩愛耍的天性，貝利在頂級舞臺上，在和死敵的決斗中，仍能分心搞笑以饗觀眾，在人球分過的瞬間，表達得淋漓盡致。此后的世界杯上，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這么瀟灑從容的發揮，那種談笑間讓強敵灰飛煙滅的無畏氣概。

戲弄死敵，往往會招來兇殘的報復。烏拉圭出了名殘暴。但他們沒有報復，只有臣服，被貝利的才華征服。巴西奠定勝利的第3球，來自里維利諾禁區邊怒射，助攻的是貝利。他在禁區前沿拿球，擺弄兩下，隨后漫不經心橫撥，里維利諾那起腳力發千鈞。馬祖爾凱維奇撲到了皮球，但沒有擋住進球。4天之后，貝利重演這一幕。經過十幾腳鋪墊，雅伊濟尼奧左路帶球銜枚疾走，橫傳貝利，貝利好像腦后長眼，看也不看，把球往右一撥，卡洛斯·阿爾貝托飛馬殺到，貼地斬，死角！世界杯史上最精彩的進球誕生了。

還能對貝利要求什么？

這就是踢球的境界，藝術的境界，凡夫俗子無法理解，更無法想象的境界。貝利在1970世界杯的演出，將個人技巧、想象力和實際運用共冶一爐，達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高度。此后歷代巨擘，各有佳作流傳，但都跳不出模仿貝利的窠臼。梅西奪得世界杯后，一位斯威夫特的人迷不服，在社媒上阿諛偶像，聲稱“競技永遠不能和音樂或其它藝術形式相提并論，誰都能邊跑邊踢球，但只有極少數人能填詞譜曲，創造和表達，這是任何足球運動員無法勝任，并為之獲得獎賞的。”多么愚蠢和淺薄。說這話的人，對人體力學，接觸力學毫無認識，四體不勤，更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勇氣和頑強兩樣寶貴的品質。

而貝利那一屆世界杯展現的絕學，涵蓋了足球給予人們的全部美感，奉獻了你能想象的視覺享受。但貝利不只是1970年世界杯才有如此杰出的發揮，17歲第一次參加世界杯，他就給人天外飛仙之感。因為有貝利，巴西從多年的陪讀，一躍而成王者。如果老天給足運氣，貝利在1962和1966都會有史詩級的創作。

為什么會重溫半個世紀前的世界杯？因為貝利的自傳。剛迷上足球不久，就有幸接觸這本文字淺顯卻趣味橫生的讀物。貝利的自傳打開了我了解足球的另一扇窗戶。這本書曾幫助千千萬萬的巴西孩子成功掃盲，走上自食其力的道路，貝利也因此得到巴西政府的特別嘉獎。

從書中，我了解到貝利出身貧寒，在父親的教導下走上足球之路，不到15歲就遠離親人，到桑托斯寄宿學藝謀生。印象較深的一段，是他父親怎么誘導貝利全面發展，從單足到雙足起跳，練就一流的頭球功夫。在和比他大得多的孩子拼搏中，貝利練就了一身閃轉騰挪的絕活。因為有貝利，桑托斯從一支40年才拿一次州冠軍的隊伍，立刻成為巴西乃至南美的霸主。貝利的冠軍絕對數量的確不如梅西多，但貝利的年代，比賽本就不多。貝利拿了能拿的冠軍，沒有的冠軍當然沒得拿。

貝利自傳還讓我看到了一位要強的少年，不因為家境卑微而放棄學習，放棄上進。在貝利身上，我看到了中國人秉持的種種傳統美德：謙遜、忠誠、孝悌、寬容和自珍。貝利效力桑托斯直到暮年，即使皇馬以破轉會費世界紀錄的條件相邀，也沒有說服他背井離鄉。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被騙，畢生積蓄付之東流，才不得已加盟紐約宇宙隊，挽救自己退役后的生活。

貝利并不以三奪世界杯而驕橫放縱，而是精心規劃自己的人生，掛靴后仍能以聰明才智積累更多財富，并在回饋社會和足球上做了很多工作。巴西人也許不像愛戴加林查那么愛戴貝利，加林查更貼近普通老百姓，但他們敬重貝利。20多年前，兩名劫匪深夜攔住貝利的座駕，發現車里坐著球王，道歉離開。一年之后，羅馬利奧也有同樣的遭遇，被洗劫一空，被迫步行回家。加林查退役后的日子極為潦倒，除了踢球別無一技之長，酗酒最后要了他命。把他和貝利放在一起，作為中國父母，你愿意誰是你的孩子？

貝利的一生，堪稱白璧無瑕。他從不在場上報復對手，從不投機取巧，從不因為裁判保護不夠撒潑打滾，從不將失敗諉過他人。貝利踢球堂堂正正，上場便全力以赴，退役也兢兢業業，白手興家。他踢球的年代，是電臺的年代。巴西幅員遼闊，人們無法通過報紙了解他的功績，更沒有條件追隨他征服天下。為數不多的影像資料，也因為管理不善大部分被付之一炬。殘存下來的，即使通過數碼修復，依然模糊不清。

但就是這些飽含沙粒的畫面，我們也能管窺貝利的英姿。現在的球員能做的一切，貝利在60年前就做過，并且做得更好。如果貝利能在世界杯這個頂級舞臺上，有58和70兩屆非凡發揮，職業生涯正式比賽打進接近800球(各種絕妙的助攻因失傳而無法統計)，你難道欺負死人不說話，質疑他的歷史地位？無論巴西足球怎樣充斥神話和傳說，難道千千萬萬目睹過貝利表演的巴西人都在編謊？

貝利自傳，是我投身體育媒體的誘因之一。書中的故事活潑幽默，令人忍俊不禁，同時又耐人尋味，發人深省，奠定了我的足球三觀——比賽為了贏，不為贏，為什么要比賽？但贏固然重要，絕不意味著不擇手段，玩世不恭。要贏得光明正大，贏得滿堂喝彩，贏得對手心服口服。那本自傳，也激勵我以同樣生動有趣的筆法，將更多美好的故事帶給讀者，鼓舞他們像貝利那樣，不為貧窮自暴自棄，而是像男人一樣奮斗到底。

安息吧！球王。你是一個心胸寬廣，滿懷仁愛的正人君子，你是一個帶著神的囑托，攜天賜才華將美麗足球播撒人間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