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培楠在2023IEM卡托維茲站總決賽《星際爭霸2》項目登頂的時候,“星際爭霸”這四個字再次勾起了國內無數玩家的回憶。
作為曾經中國乃至全球電子競技領域的“元老”之一,《星際爭霸》早已退出了主流電競的行列,但這并不妨礙它一直擁有眾多擁躉。只不過當李培楠為中國拿到25年來首個星際爭霸系列的世界冠軍時,中國職業星際領域、甚至是這個伴隨著中國電子競技發展的系列產品,卻已經步入“末世”。
1998-2008:星際1的十年,中國電子競技的摸索期
當暴雪在1998年推出《星際爭霸》的時候,電子競技的概念在全球也只是一個模糊的雛形。早期的所謂電子競技,更多的還是一些線下的游戲對決。而《星際爭霸》的問世,恰逢互聯網的早期發展,《星際爭霸》也成為了電子競技的“元老”之一。
《星際爭霸》早期在歐美和韓國的起步很好,特別是當2000年韓國成立了電子競技協會(Korea e-Sports Association,簡稱“KeSPA”),星際作為電子競技的主要項目,職業化進程相當之快。
從《esportsearnings》網站的數據來看,1998年的電子競技項目只有《雷神之錘2》、《雷神世界》、《星際爭霸:母巢之戰》以及《帝國時代》四項,總共也只有10場賽事。其中星際項目只有一場賽事,選手也只有8人,并沒有韓國選手。但經歷了兩年的發展,2000年的數據中,韓國選手幾乎可以算是壟斷了星際項目,只有少數的歐美選手還能在獎金榜上出現。
在《星際爭霸》剛剛上市的那兩年,中國大大小小的網吧中,幾乎都被這款游戲占領,直到2001年《CS》在國內開始流行,以及后來的《傳奇》出現,才逐漸分流了星際的用戶數量。《星際爭霸》和《CS》也是當時最為主流的兩個電子競技項目,前者幾乎成為了韓國的“國技”,后者則是歐美選手的最愛。但在中國,電子競技選手僅有寥寥幾人而已。
真正讓星際或者說電子競技進入大眾視野的應該算是2003年央視制作的一檔《電子競技世界》的節目,包括像羅賢、PJ、F91等名字,逐漸被星際的粉絲所了解。
“其實當時也只是愛好,至于職業選手,并沒有太多概念”,作為中國最早的一批星際職業選手,孫一峰(ID:F91)回憶當年成為星際選手的時候,電子競技的概念在中國還很模糊,“打游戲能賺錢”這種事情,更是超出了大多數人的認知。
與韓國已經成規模的電競產業不同,中國當時的輿論導向,更多還是在“電子競技”和“游戲”這兩個概念之間徘徊,占多數的自然也是后者。少數的電競職業選手,也是因為愛好,“用愛發電”。
正是當時對電競的定義,也讓其第一次與傳統體育產生了聯系。“其實我倒是一直不太在意這一點,但當時很多的電競行業里的人,還是比較看重的。”黃旭東是國內早期的電子競技從業者,從大學時期開始為電競賽事撰寫戰報,到畢業后加入NeoTV,做賽事運營和解說工作,他負責的主要項目就是《星際爭霸》。
在黃旭東看來,電競是一個充滿潛能的項目,電競產業應該要有信心,要自強。早期希望與傳統體育掛鉤,也是無奈之舉,只有這樣做,才能更快的推進電子競技在國內的發展。不過,彼時以50后、60后家長為主的年代,即便傳統體育項目,也還在為丁俊暉是否應該拋下學業全身心放在斯諾克項目上而爭論,更何況是電子競技這樣的“游戲”認知。因此,電競與體育、電競入奧等等舉措,并沒能得到實質性的推進。
即便這樣,電子競技在中國也已經迎來了一個不可阻擋的發展。零星的電競俱樂部已經成立,也有了一些例如PLU、NeoTV、GTV、游戲風云等轉播機構,他們利用逐漸成型的互聯網以及歌華有線等平臺,讓電子競技真正的在國內成為了一個受眾極大的項目。
但飛速發展下,《星際爭霸》承受了很大的壓力。當《CS》進入國內不久之后,暴雪也沒有停下發展的腳步,他們在2002年推出了《魔獸爭霸3:冰封王座》。較之之前的版本,魔獸3的制作更為精良,一下子俘獲了大量玩家,部分星際玩家也轉投魔獸項目,其中不乏一些職業選手。星際爭霸的“領地”在新游戲層出不窮以及互聯網高速發展的雙重作用下,被不斷蠶食。
2008年,是《星際爭霸》問世的第十個年頭,國內玩家的基礎猶在,但由于職業選手的成績并不理想,加上眾多網游的沖擊,WCG已經準備取消星際在國內的分賽區,只保留一個中國總決賽。當時在黃旭東極力爭取下,最終保留了北京、上海、沈陽、成都和廣州五大分賽區。而以星際在國內的底蘊,效果還是不錯的,這也讓星際項目在之后一年,又恢復了近一半的賽區。
不過,這對于《星際爭霸》來說也只是強行續命,畢竟《魔獸爭霸》有著李曉峰(ID:SKY)的世界冠軍光環加持,而就像孫一峰感嘆的,當時中國職業星際的差距,已經是不可逆的了。更何況那時全球的《星際爭霸》項目,也已經走向下坡路。
2008-2012:星際迭代犯戰略性錯誤,MOBA類游戲強勢沖擊
作為先后制作了《星際爭霸》和《魔獸爭霸》,還有爆款《魔獸世界》的暴雪公司,當時已經儼然有著游戲界、甚至是電子競技領域龍頭的感覺。他們自然不會坐等自己的產品被淘汰,《星際爭霸2》也在此時完成。
2008年的暴雪全球邀請賽在巴黎舉行,中國職業星際選手孫一峰受邀參賽。在比賽現場,他第一次見到了《星際爭霸2》的測試版。孫一峰說:“當時覺得這款游戲對于星際1的玩家來說還是比較友好的,很多地方是相通的,自己也想再試試。”
但是當《星際爭霸2》在2010年正式發售后,暴雪的重心依然還是在韓國,畢竟有著星際1的大獲成功,他們希望能在韓國復刻奇跡。于是,暴雪投入大量資金在韓國打造GSL聯賽,一年十多場比賽,每場比賽的冠軍獎金高達10萬美元。
不過,暴雪在韓國的揮金如土并沒能換來想要的效果,而他們希望與KeSPA之間以一種新的模式合作,則成為了星際2沒能在韓國得到推動的主要因素之一。
像孫一峰這樣勇于從星際1轉戰星際2的選手,其實要有著很大的勇氣,特別是當時他也已經25歲,在電競職業選手中,已經不算年輕。而韓國大量的星際1選手,一方面是年齡問題,另一方面他們在星際1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轉戰星際2賽場,能否重塑輝煌,是很大的疑問。而此前KeSPA運營下,星際1在韓國有著成熟的市場,如果暴雪能夠與KeSPA達成一個彼此接受的合作模式,KeSPA甚至完全可以強制讓星際1的選手轉戰星際2。但作為當時的行業龍頭,暴雪的合作模式更為強勢,這也導致了星際2并沒能如它的上一代那樣,成為“國技”。
相比之下,當暴雪為星際2在韓國揮金如土的時候,他們對于中國市場,只有一些廣告的投入,重視程度顯然不在一個量級。但即便如此,當時的黃旭東在NeoTV也要每天富有激情的解說8個小時的星際比賽,一周五天。在休賽期,他還要全國各地運營WCG賽事,強度可想而知。這也能看出,即便暴雪一開始沒有大力度在中國宣傳星際2,但對于電競業內人士,特別是星際項目從業者來說,還是對其保有很大的期望。
而當時在中國電子競技圈內發生的兩件事情,也確實讓暴雪再次將目光放到了中國市場。
第一件事是從暴雪獨立出來的DOTA2項目,在2011年德國科隆舉辦了首屆TI賽事,當時號稱冠軍獎金100萬美元,這一度被很多人當成了騙子。結果烏克蘭的NaVi戰隊奪冠,獎金也順利兌現,而亞軍是來自中國的Ehome戰隊,也拿到了25萬美元的獎金,一時間DOTA2和電子競技在國內的關注度飆升。
當2012年在美國舉行的第二屆TI比賽中,中國戰隊IG奪冠后,中國電子競技行業“爆”了。除了更多的年輕人看到了電子競技的前景,更多的廠商、資本也看到了中國電子競技即將迎來的盛世。暴雪自然也在其中。
第二件事則來自于當時并沒有太大市場的《英雄聯盟》項目。黃旭東回憶說,2010年的時候,如今的騰競體育CEO金亦波,拿著一個裝有英雄聯盟客戶端壓縮包的U盤找到他們,表示這是他們接下來將著重打造的一個項目,希望能夠在WCG上有一個展示的機會。但早期的英雄聯盟有些像魔獸爭霸的前兩個版本,畫質一般,并不吸引人。
雖然在2011年韓國的WCG比賽期間,還是設立了一個英雄聯盟項目的表演展臺,但現場無論是星際還是魔獸的展臺都是里三層外三層的觀眾,而英雄聯盟偌大的展臺下邊,除了韓國或者中國選手上臺時,有一些觀眾,幾乎無人問津。
不過,2012年年底,禹景曦(ID:Misaya)作為隊長的WE戰隊,在IPL5比賽中奪得冠軍,成為了中國第一個英雄聯盟項目的世界冠軍。英雄聯盟在國內的數據開始飆升,在線30萬飆升到了200萬。
也許是看到了這兩件事給中國電子競技產業帶來的化學反應,在2012年10月和11月,暴雪亞錦賽和世錦賽先后在上海世博館舉辦。他們希望用這樣的頂級賽事來吸引中國玩家,挽回星際2的市場。但單項賽事即便再頂級,也不如有延續性質的聯賽對玩家更有粘性,再加上頂級賽事也讓各地區的比賽淪為次級甚至更低級別的比賽。
2013-2017:中國星際2接連錯過兩次機會
如果說星際2在韓國沒能達到星際1的盛世,那相對而言,在中國,星際2的境地更是如此。
其實,錯過了星際2發型時的機會,以及世錦賽也沒能起到預期中的效果,但星際2在中國無論是電競層面還是玩家層面,其實還有機會。
2014年,直播平臺開始興起,資本入駐,讓電競行業開啟了又一波加速模式。虎牙直播、熊貓直播、斗魚直播等平臺相繼誕生,成為了電子競技行業的全新輸出端口,也給更多電競從業者一個全新的“變現”途徑。眾多的選手、主持、主播都獲得了很高的身價,可以說那時的直播平臺不差錢。2012年,黃旭東、孫一峰和周寧等人創辦了“星際老男孩”,憑借多年的從業經驗以及對星際的熱愛,他們也很快收獲了很多粉絲。黃旭東曾說那時候直播平臺的用戶還都在找項目看,如果想辦比賽,很多平臺都愿意掏錢。
這其實是星際2的一個很好的機會。但此時的暴雪又犯了一個錯誤,他們想復制英雄聯盟LPL賽事的模式。
2013年,LPL在太倉的一個“倉庫”內舉辦了首屆比賽。據黃旭東介紹,當時國內大一點的俱樂部都沒有英雄聯盟的分部,但是賽事方還是勤勤懇懇、用心的耕耘這項賽事,最終獲得了成功。
暴雪只看到了當時LPL的主辦方“壟斷性”的辦賽,取得成功,卻并不了解他們是無奈之舉。因為當時國內沒有別的平臺幫助英雄聯盟去做這項賽事。而暴雪的地位不同,有太多的平臺愿意做,但暴雪想把權力收在自己手中,導致星際2錯過了直播平臺集中爆發的紅利期。
加上職業選手中,始終沒有人能像魔獸、英雄聯盟和DOTA2那樣出現世界冠軍,星際2在國內依然只能是默默前行。
之后幾年,隨著《王者榮耀》的誕生,中國電子競技行業的版圖和人群覆蓋面都變得更廣。雖然競爭更加激烈,而且暴雪一方面在重點扶持《爐石傳說》、《守望先鋒》等新的項目,一方面也逐漸轉型回了“游戲廠商”的角色。但當時的星際2在經過幾年的運作后,國內有著30多名職業選手,而且年齡層覆蓋了老中青三代,李培楠就是其中的年青一代。
不僅如此,三代選手彼此間還是一個頗具競爭力的局面,這對于競技項目來說,是發展的重要條件之一。但就當星際2的從業者和粉絲期待這個項目出成績的時候,一場假賽給與了中國星際2沉痛的打擊。
孫一峰和黃旭東在回憶當時的情況時,仍舊痛心疾首。“如果當時能夠有人出成績,那星際2在中國可能又是一番景象了。”黃旭東說當時應該算是中國星際2最好的年代了,直播平臺更加成熟,有資金,國內也有不少比賽和節目,30多名選手也都能打。如果沒有那場假賽,也許會更早的打出成績。但那一場假賽導致了7名中生代選手被禁賽,人才直接斷檔,只剩下李培楠等幾名小將,對中國星際2的職業圈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
黃旭東還舉了一個例子。2018年,李培楠在WCS巡回賽蒙特利爾的比賽中,3比0戰勝德國選手HeRoMaRinE,殺入了4強。當時這件事并不像他后來奪冠時那樣破圈,只是在星際圈內大家很開心。但那一天,星際2國內服務器的同時在線人數從10萬翻到了三四十萬,這讓暴雪中國的人直接詢問網易是不是做了什么活動,但實際上只是李培楠的一個4強成績。可見,如果沒有2017年的那次人才斷檔,中國星際選手能更早出成績,星際2在中國的局面將大為不同。
2018-2023:李培楠書寫了一個完美的結局
當2023年2月13日,李培楠在IEM卡托維茲站戰勝韓國選手Maru,高高舉起冠軍獎杯的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星際選手淚目。
當第二天“星際老男孩”在直播間復盤的時候,日活用戶翻了近5倍,直播間同時在線更是達到了8萬人。雖然星際爭霸如今在國內已經只能算是小眾項目,但李培楠的這個世界冠軍所引起的反響,還是再次證明了星際在中國電競的地位。
然而,只有了解的人才知道,中國職業星際的現狀很不樂觀。
雖然那一場比賽,中國有李培楠和吳奕棽(ID:Coffee)兩名選手參賽,但如果以純職業選手為標準,中國其實只剩下李培楠一個星際2職業選手了。“中國雖然還有一些在打星際2的選手,但絕大多數人都還兼顧著直播等工作,純粹的訓練和比賽的,只有李培楠一人。”孫一峰說。
李培楠某些時刻是“孤獨”的。曾經的俱樂部模式,隊友們一起訓練,還能進行交流。但如今的李培楠只能更多的通過與不同選手間的對抗,進行練習,這基本上都是線上進行,每天與外界和家人隔離,獨自10到12小時的練習,李培楠的苦并不亞于任何一名其他項目的電競選手。
好在雖然受眾多電競項目的擠壓,但星際2如今在國內還有一個成熟的圈層。職業星際圈中,早期的俱樂部已不復存在,轉而成為了戰隊模式,選手則從線下轉為了線上。
一個戰隊需要多少投入?孫一峰介紹說如今的星際2戰隊,基本上是三名選手加一名領隊,工資平均下來,加上七七八八的開銷,一年大概四五十萬人民幣。前不久剛剛拿到戰隊賽第四冠的DPG戰隊,一年基本上120萬人民幣左右的支出,已經算是頂級的星際2戰隊了。“這點錢完全無法跟英雄聯盟和王者榮耀相比,甚至一支隊伍還沒有人家一名選手身價高。LPL戰隊的運營費用,4000萬就是比較節約的了。”孫一峰說如今的星際2戰隊的老板都是對星際有情懷的人,并不指望這個賺錢。而星際2項目還是個人能夠玩得起的,但英雄聯盟和王者榮耀卻只能是資本才能運轉起來的。
至于像星際2的戰隊賽,孫一峰介紹說他們每年會舉辦兩屆賽事,每屆投入30萬人民幣,兩屆總共60萬。此外,會在網上出售一些賽事禮包以及周邊產品,比如一個禮包大概成本150到160元,售價299元,這樣賣1000個,能有30萬收入,再將這30萬投入到戰隊賽,作為選手們的一些獎金,相當于一年花90萬做賽事。而像李培楠奪冠的T恤,他們的淘寶店已經賣了4萬多件,利潤也會分給戰隊,“當然,隊伍也不需要這筆錢,老板更多的還是情懷和大家之間的友情。”
隨著李培楠的奪冠,不少贊助商慕名而來,這個冠軍算是為中國星際“續命”。但今年李培楠已經22歲,他決賽的對手、當今頂級的星際2選手Maru也已經27歲,而他們已經算是星際2職業選手中的“年輕人”,可見星際2項目不止在中國,在全球都面臨著職業選手即將斷檔的局面。
這是星際2以及曾經的星際1和魔獸,甚至是當下外表光鮮的英雄聯盟、王者榮耀,或已經或將要面臨的“壽命”問題。但這更多還是需要廠商去思考的,而作為選手、賽事方和玩家,能做的更多還是在有限的時間里,去享受電子競技項目所帶來的快樂和激情。
孫一峰曾說在2012年昆山的WCG魔獸3項目,SKY與Moon的那場三四名比賽后,一首《Say Goodbye》在現場響起,震撼人心。那不僅是對兩位選手,更像是《魔獸爭霸3》的一個Happy Ending。而這一次的李培楠奪冠,何嘗不是為中國的星際2職業圈、中國星際系列的玩家和粉絲們,撰寫了一個Happy Endin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