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記者 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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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大利之外,貝盧斯科尼的負面形象并不是太強大,不管是不是AC米蘭球迷,都至少會認為,一個創造了米蘭王朝的主席是偉大的,必定有若干神奇之處。
我在2003年開始常駐米蘭,也是帶著對貝盧斯科尼正面為多的印象來到意大利。從我個人的采訪經歷來說,貝盧斯科尼的AC米蘭所展示的優雅氛圍,可能只有皇家馬德里可以相提并論,或者法拉利工廠。
在米蘭內洛,花匠和廚師都是如此樂觀和熱情,可以說是意大利式家庭企業文化正面形象的極致。我不是任何一支意大利球隊的球迷,但是在多次造訪貝盧斯科尼時代的米蘭內洛過程里,確實有過一種幻想,覺得自己要是職業球員,在這樣的環境里踢球,該是多么幸福。
比賽日在圣西羅,吃過那個年代AC米蘭的媒體餐,可能永遠瞧不上任何一個其他球場的餐飲。我去過圣西羅貴賓區,發現AC米蘭當時的要求就是這樣,貴賓們吃什么,記者就吃什么。先是開胃菜,火腿奶酪甜瓜之類的,然后是面食,最后是肉食,甜點,其實就是全套意餐,水平很高的廚師做的,唯一不方便是得站著吃。但很多貴賓區觀眾也是站在吃。
以上的細節都不涉及貝盧斯科尼對AC米蘭的外包裝,那是所有人都曾見識過的,也可以自己做出評價。恰恰是內部也能在細節上做到如此精致,而且時時刻刻帶著同樣的態度運轉,真的令人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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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20年前,如果在生活中和意大利年輕人交流,會發現貝盧斯科尼的形象非常負面,很多年輕人對他恨之入骨。
貝盧斯科尼在90年代進入政壇的時候,曾經對意大利進行了企業式許愿。他讓很多意大利選民相信,既然他經營企業那么神奇,把國家交給他進行企業化治理,大家都可以分到一杯羹。他不斷提出激進又吸引人的概念,例如要把意大利駐外使領館變成“意大利制造”產品推銷站。
意大利在二戰后政府更迭頻繁,但這是源自當初防范法西斯卷土重來的制度設計,誰也無法形成強權。貝盧斯科尼原本也可能沒有太大的機會,但抓住了意大利政局最大的動蕩時期上臺,當時的腐敗丑聞對二戰后在意大利具有統治地位的基督教民主黨造成毀滅性的打擊。這個黨派是意大利政局長時間在不穩定的形式里實現實質穩定的中堅力量,中間派,能夠包容中左也能包容中右,能夠有效避免社會的兩極分裂。
單純從政治立場說,貝盧斯科尼并不是傳統右派。他拋出的很多理念甚至比左派更左,例如為了促進意大利的國際化、建議加強英語教育讓英語成為意大利小孩的第二母語。
但貝盧斯科尼非常腐敗,他的發家致富過程中污點重重,執政以后意大利真正受益的產業是他自家的產業,例如當年曾讓意大利政府掏錢在全國建設地面數字電視基礎設置,這錢絕對是浪費了,在網絡飛速發展的時代,誰會看數字電視?Mediaset電視臺恰恰是放棄了地面數字電視,才重回健康經營。
腐敗太嚴重、污點太多,自然會引發政敵攻擊、媒體挖掘。貝盧斯科尼涉及過的都是大案,例如賄賂法官獲得蒙塔多里出版社控制權(法官之后立即裝修房子被發現了),例如通過Mediaset的海外版權采購轉移個人資產,例如直接付錢購買左派議員叛變導致普羅迪政府倒臺,或者后來的雛妓門。
在大多數案件里,貝盧斯科尼總是能夠借助意大利司法系統打官司曠日持久的特點拖過追訴期,少數被判刑的例子,也以從事社區勞動避免了入獄。
污點太多,導致貝盧斯科尼反復給別人貼“左派標簽”,他說判他有罪的法官都是“左派法官”,有一次還在G8會議上對梅德韋杰夫訴苦,說意大利的政治不是民主制度,而是“法官專政”,他甚至攻擊對AC米蘭做出不利判罰的足球裁判是“左派裁判”。
貝盧斯科尼到底討厭不討厭左派?他是不是真正的意識形態癡迷者?肯定不是。如果貝盧斯科尼是他嘴上那樣的右癡,他絕對沒有可能在經營管理甚至情感問題上達到目的。
在AC米蘭執教過的主教練,薩基、安切洛蒂都是紅鄉來的左派,在社會立場上從來不掩飾自己的觀點。AC米蘭一度和薩里敲定執教的時候,當然也知道薩里是紅鄉左派,加利亞尼是在聽到薩里的一句政治評論以后才決定不簽他,因為薩里直接損到了貝盧斯科尼,他說“倫齊比貝盧斯科尼還爛。”
在貝盧斯科尼的生命中,2個和他有過重要親密關系的女人:第二任太太維羅妮卡·拉里奧是紅鄉左派,在兩人婚姻破裂的時候維羅妮卡選擇左派報紙《共和報》發表“親愛的丈夫”公開信,前一任女友弗蘭切斯卡·帕斯夸萊也是絕對左派,和貝盧斯科尼分手以后公開做女同,參加各種左派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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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是貝盧斯科尼人格里最復雜、最有魅力但也最有破壞性、造成最多社會傷害的一面。
他是聚集昔日意大利優雅中產很多優點的人,例如平易近人,他可以在美國總統和意大利最窮的人面前保持一樣的微笑,也樂于做出很多慷慨的舉動,在多莫廣場遇襲被打得頭破血流以后,他立即選擇原諒襲擊者。
但這些又似乎不能揭示貝盧斯科尼在金錢和利益問題上的所有舉動,就包括對待AC米蘭,當他發現自己過去每年2500-3000萬的赤字扶持不足以支撐這個豪門的時候,他幾乎是不惜一切手段要讓球隊脫手,不管是沒有談成的Mr. Bee還是談成的李勇鴻,都不是什么靠譜的買家。
貝盧斯科尼的本質是一個投機資本家,這是他和阿涅利等上一代左右過意大利政壇的工業資本家的不同。貝盧斯科尼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80年代初有一次貝盧斯科尼組織管理層在瑞士滑雪勝地搞團建,恰好賈尼·阿涅利和幾個跟班(包括現在的意大利奧委會主席馬拉戈)也在那里。一看,兩邊的氣質就像貴族和土豪的區別,貝盧斯科尼說,“我們也能做出偉大的事業,但是永遠做不到他們那樣子,我們身高差了20公分,也沒有勇氣大冷天露出胸毛(賈尼·阿涅利的典型外表)?!?/span>
依靠地產、電視等行業爆發式發家,貝盧斯科尼養成了破壞規則、動輒就打亂整個系統的習慣?,F在人們在談到民粹主義的時候很容易提到特朗普,其實貝盧斯科尼才是21世紀西方民粹主義宗師。
貝盧斯科尼可能原本的目標也是做一個騎士和紳士,他也并不想讓民粹主義洪流席卷意大利,但作為一個投機者,最終決定一切的只有利益和選票這兩件事,所以貝盧斯科尼扮演了一個可悲也可恨的角色,他可能只是想把大壩弄出一個小缺口,制造點噱頭和混亂,沒想到幾下子就搞成潰壩決堤,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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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僅僅是一個外國游客,或者喜歡意甲的外國球迷,對意大利的印象可能會好很多,不管有沒有貝盧斯科尼。
然而,最近20年在意大利的生活,目睹意大利年輕一代的失望、絕望和逃亡(意大利的人才流失在西歐國家之首),目睹意大利在發展速度上的嚴重滯后(就比比法國、德國等歐盟核心成員國,其他發展更快的國家都不用比了),目睹這個國家的官僚系統和政治制度的腐朽、極化,我會無數次想起20年前有過對話的那些意大利年輕人的憤怒。
貝盧斯科尼擁有電視臺、報紙,這使得他在長達20年的時間里統治了意大利輿論。盡管反對的聲音同樣不小,但在這樣一個強大的對手面前,反對聲也可以變得低俗和無聊。
貝盧斯科尼總結出了一套自己的打法,例如小罵幫大忙,不要害怕自己在娛樂、諷刺節目中被調侃,曝光率在很多時候比批評聲更重要;例如敢于釋放裝瘋賣傻的言論,讓自己成為爭議焦點,引發兩派輪戰;例如對社會進行陰謀論洗腦,左派法官,左派裁判,后來其他國家媒體也批評他的時候,貝盧斯科尼又說,這些是“國際反意勢力”。
俄羅斯總統普京對貝盧斯科尼的去世表達了誠摯的哀悼,他說貝盧斯科尼是“一個真正的朋友”。貝盧斯科尼確實對普京幫助很大,在21世紀初普京剛剛坐穩總統寶座時候,貝盧斯科尼就把自己的公關顧問派去幫助普京培訓團隊,講授如何從內部挖掘西方式選舉制度的墻角,包括以上的那些秘訣。
貝盧斯科尼沒有想到,他會被身邊人以同樣的方式徹底打敗。去世前十年的貝盧斯科尼在意大利政壇影響力急劇收縮、最后只能給他人作陪襯。
貝盧斯科尼的政黨屬于中右派,盡管貝盧斯科尼對左派各種攻擊,實際從政治立場來說,和中左派存在很多聯合甚至聯誼的空間。這個硬核原本在意大利政治生活中很強大,而貝盧斯科尼身邊的2個盟友:純血民族主義法西斯派別,就是現在的總理梅洛尼、先搞北方分裂主義后搞特朗普式極右民粹的薩爾維尼,原本都很弱小的支系派別。
但是貝盧斯科尼的媒體布局不包括網絡,尤其是在社交媒體上影響力相當有限,也忽略了社媒的影響力。貝盧斯科尼說梅洛尼和薩爾維尼是他從青年隊帶入一線隊的,這話不假。兩人都是陰謀論愛好者,也從老貝那里學會了制造社會分裂的手法,但是他們遠比老人當家的貝盧斯科尼派別更懂網絡和社媒,短短10年間把貝盧斯科尼的票倉幾乎吞噬干凈?,F在老貝去世,他的意大利加油黨能存在多久都是一個問題。
意大利左派在冷戰時期被蘇聯長期金錢扶持,從能力上說,意大利左派大多數是喊口號強過行動能力的活動家。在上面提到的兩個通過老貝打開的大門登堂入室的右翼民粹之外,還出現了一個吞噬了左派票倉很大一部分的神棍黨派“五星運動”。這是一個經濟上推崇委內瑞拉、基建上認為高鐵無法縮短旅行時間、科學上相信疫苗里有比爾蓋茨芯片的政黨,但是他們充分利用了民眾對貝盧斯科尼的厭惡,以反腐的基本口號,敢于許諾給最窮的人直接發錢,動員了一大批過去對誰當政毫無興趣的人也成為積極的選民,后來意大利的調查表明,五星運動和薩爾維尼兩派民粹聯合上臺后發放的社會福利,很大一部分被黑手黨冒領了。
對于任何一個敏感的意大利年輕人來說,看著自己國家在貝盧斯科尼當政以來唯一有所發展的行業是娛樂電視節目,確實有一種強烈的牢籠和末世感。意大利原本的一大問題是老人統治,占著茅坑不拉屎,年輕人在各個行業上位的速度很慢。有時候哪怕是聽到一些“專家”對貝盧斯科尼大言不慚的獻媚也會感到巨大的惡心和憤怒。
貝盧斯科尼去世10年前,他多年的私人醫生翁貝托·斯卡帕尼尼因為癌癥去世。翁貝托·斯卡帕尼尼曾這樣對外宣布貝盧斯科尼的不朽:“貝盧斯科尼擁有真正非凡的神經免疫系統,因此沒有任何東西會破壞他的健康,他‘在技術上是不朽的’”。
貝盧斯科尼死于白血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