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林良鋒

既生瑜，何生亮？

六個多星期前，利物浦備戰足總杯第4輪對諾維奇，新聞發布會克洛普上扔一顆炸彈：賽季結束我撤！自1月26日起，在利物浦球迷的悲慟、各界的惋惜和敵對球迷的竊喜中，賽程一步步接近利物浦迎戰曼城這場焦點大戰，克洛普和瓜迪奧拉斗智的天鵝絕唱——兩人在俱樂部賽事中，已針鋒相對30回。這“最后的探戈”以平局告終，爭冠形勢依然開放，還有最后10輪的好戲，但英超舞臺的瓜渣直接對抗至此告一段落。

大師愛大師

無論你是不是這兩隊球迷，都會為再難看到這對絕代雙驕指揮最高水平的對抗，黯然神傷。你會希望這不是瓜渣之間最后的較量。有他倆揮斥方遒，英超真正成為足壇最好的，而不僅僅是最富饒的聯賽；成為大陸同行艷羨的對象，合謀顛覆的目標。

這和之前英超帥位上的諸神謝幕大異其趣。弗格森卸任來得突然。2013年3月5日，他的最后一場歐冠，4月1日，最后一場足總杯，4月8日，最后一場德比，誰也想不到。相反，貝尼特斯、溫格和穆里尼奧的最后一場英超、歐冠和足總杯，都在意料之中——因為成績不再匹配各自的江湖地位而無奈謝幕。會有人對他們依依不舍，但不是無差別祝福和感恩。你甚至有種感覺：瓜迪奧拉在曼城的日子，也快到頭了。他和曼城還有一年，但沒想到克洛普先他揮別英超。

既生瑜，何生亮？不！是既生瑜，又生亮。兩位大師，為喜愛足球的人，合力演繹了最高品質的比賽，為英超帶來了無可置疑的領導地位。最重要的，兩人惺惺相惜，不因對方的成就暗生嫉恨，將賽場的角力，演變成場下的詆毀和憎恨。

遠古時，里維和克拉夫分別執教利茲聯和德比郡，先是在報章上互相鄙視，進而在電視上對罵；弗格森從阿伯丁南下，和英格蘭足壇的一圈人為敵，從達格利什到基岡，最后把槍口轉向外來人，他和溫格之間不睦延續了近10年。弗格森挖苦教授：“一個從日本來的人，覺得自己很了解英格蘭足球？”后者反唇相譏：“誰不覺得自己媳婦兒更好看？”這種敵意，甚至讓同為外來人的貝尼特斯和穆里尼奧不能免俗。貝尼特斯說阿布才是切爾西“最特別的一個”，穆里尼奧則嘲笑貝尼特斯的體形：“貝太該關心夫君的飲食，而不是操心他是不是到處為我擦屁股！”

瓜渣不然。他們既是對手，更是好友，互相學習，互相促進。克洛普逼出了最高水平的瓜迪奧拉，瓜迪奧拉也迫使克洛普永遠尋求更完善的打法。

在他倆斗法的7個賽季，足壇但知有瓜渣，不知有弗溫，更無論貝穆。這兩人把競技、人品和處世完美結合，推到了難以復刻的境界，為后輩樹立了積極正面的榜樣。

回到2019年的馬德里的萬達球場，歐冠決賽剛剛落幕，克洛普拿著一瓶啤酒，正準備去見媒體。體能師諾布斯遞來一部手機：“佩普找你！”克洛普滿臉疑惑：我才和他一起不是？他抬頭在屋里掃了一圈，沒看到助手林德斯（教名也是“佩普”）。諾布斯，之前是曼城體能師，再次提醒：“佩普說要和你聊聊，佩普·瓜迪奧拉！”

那個時刻，任你是天王老子，也很難讓克洛普忍住不去接受媒體的道賀和采訪。一聽是瓜迪奧拉，克洛普立刻拿起手機，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和瓜迪奧拉展開長聊。那個賽季瓜迪奧拉拿全了國內錦標，以1分之差力壓利物浦蟬聯英超，克洛普則帶走了歐冠。瓜祝賀渣在連續兩年打進歐冠決賽后終成正果，交換了對比賽的看法后，約定：下個賽季竭盡所能，“把對方往死里打”。這一幕，濃縮了兩人自德甲時代起，就結下的深厚友誼和挑戰對方的欲望。

大師學大師

曼城和利物浦還有可能在本賽季足總杯決賽會師，但畢竟不是聯賽或歐冠的主客互訪。沒什么比戰勝渣的利物浦，更能給瓜帶來職業滿足，同理，也沒有什么比降服瓜的曼城，更讓渣露出一口大白牙開懷大笑。

兩人較量始自10年前。2013年歐冠決賽前夕，格策加盟死敵拜仁的消息泄露，克洛普傷心欲絕，一邊警告格策慎重選擇，一邊自責未能讓格策留在多特蒙德。“最該為這事挨罵的是我，可我又不能縮個15公分，學說西班牙語，讓全隊踢Tiki-Taka。”

格策后來真的后悔了，說瓜迪奧拉缺乏人情味。克洛普恰恰是足壇最有人情味的主帥，每次看他在場邊和球員擁抱，無論是上場還是下場，你就知道為什么那些球員愿意為他肝腦涂地。瓜渣在德國賽場交手8次，各贏一半。盡管克洛普對拜仁一手遮天非常不爽，卻對瓜迪奧拉沒有半句怨言，從不覺得瓜迪奧拉是靠拜仁的資源成功。

相反，克洛普時時研究瓜迪奧拉，甚至不惜抄對方作業。瓜搞出邊后衛踢中場的科研，引起克洛普重視。克洛普去年夏天損失了起家的中場，不得已也把亞歷山大-阿諾德移到中場，紅軍太子頓時大放異彩。瓜不抄作業？也抄。斯通斯從中衛變身前場自由人，是瓜受了渣使用范戴克的啟發。

有了這一層理解和尊重，克洛普從不把瓜迪奧拉扯進對曼城涉嫌違規的爭議。雙方唯一的歐冠對壘賽前，曼城的球隊大巴遭利物浦球迷伏擊，克洛普公開責備這些球迷“白癡”，并在次回合回訪時向瓜道歉。去年11月利物浦做客曼城，努涅斯賽后怒斥瓜迪奧拉“不給面子”時，克洛普充當和事佬，拉開愛將，讓他說話注意。但克洛普并不是對所有同行都給面子，不信問問蘭帕德？問問阿爾特塔？

瓜也把克洛普視為促進自身的良師益友：“克洛普是足壇最受觀眾喜愛的主教練，他的球隊最擅長前場緊逼。”第一次奪得英超，他應邀參加利物浦大學的研討會，有人問他平時讀什么書，瓜笑答：“我平時不讀書，真要看點什么，不知不覺就滿眼都是關于克洛普的文字，煩不煩呀。”

翌年，他和克洛普雙雙作為嘉賓參加足球記者協會的晚宴，瓜打趣說想和克洛普換獎杯，還建議退休之后經常小聚，喝喝酒，吹吹牛，克洛普立刻回答：那得你不那么話癆，讓別人也能說幾句，我才會去登門拜訪。通常，克洛普是大小場面的話事人，但遇上瓜，他還真可能讓出主角座椅，聆聽瓜的布道。

大師同源

瓜得知克洛普離任，第一反應是曼城的勝利“將不再完整”。瓜此前只在安菲爾德贏過克洛普一次，只要有球迷，利物浦從沒繳過槍。瓜首奪英超的賽季，不敗就是在安菲爾德止步，盡管曼城差一點把比分追成4比4。克洛普賽后面對媒體高度稱贊對手：“足球就該這樣，雙方把技術、戰術和體育精神共冶一爐。”在場記者紛紛用手機記下了這歷史的一幕。

之后6個賽季，他倆忠實遵循這一宗旨，把公平競爭放在第一位。從2018-19到2021-22的4年，利物浦和曼城的英超積分是358比357，又是瓜稍稍領先。你卻從來聽不到兩人貶斥對方，更沒有隔空藉媒體對罵。長達10年的交鋒，兩人的球隊已經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兩人也越來越有夫妻相。瓜初到拜仁時，瘋狂速成德語，每天上4小時課，克洛普則是看《老友記》為將來去英超做準備。細心觀察曼城和利物浦的人發現，兩年前，你已經不大能區別紅藍的根本分野。雙方都在前場緊逼一點上亦步亦趨，其他人很難接近他們的打法，而利物浦在控制上也越來越有曼城的味道。

剛到英超時，有同行說：“克洛普的球隊攻防轉換極快，無法預判，瓜的球隊倒是好判，但你還是沒轍。”硬要找不同，也許是瓜更偏向控球，而克洛普更擅長奪回皮球。兩人日益趨同的根源，又在意大利人薩基身上。克洛普承認，執教前，他看了不下500個薩基帶隊的視頻，薩基的全場緊逼，就是他入行時的理論基礎。

瓜不僅學習薩基，還在退役前去意大利踢了一陣，實地感受。1987年，薩基帶AC米蘭和西班牙人熱身，當時還在踢球的瓜迪奧拉對米蘭的打法贊不絕口：“那會兒，圈內人對意大利足球的認識只有一點：全部人都待在后面，老天踢前鋒。薩基改變了意大利足球，他的打法是那么反潮流，反文化，既能贏還好看。”

薩基后來寫了本書，回憶他執教米蘭的歲月，瓜給這本書作序，并在2020年曼城跌至英超第10時，致電一代宗師討教。薩基開導：“怎么？你現在不打前場緊逼啦？”瓜恍然大悟，重回緊逼，以28場不敗從克洛普手里奪回英超。

大師斗法

瓜渣首次德甲交手，是2013年的德國超級杯，多特以4比2告捷，他們的第4球最有代表性，斷下蒂亞戈的腳下球，就地發起反擊。盡管瓜迪奧拉雅不樂意和克洛普并肩出席賽后的新聞發布會（德國人的傳統），卻將這場失利化作學習德國足球的第一課。

學到了啥？打克洛普的球隊，第一要做的是保護中場。瓜發現多特很少要角球，因為他們幾乎不走邊路。于是，瓜在第一場對多特的德甲，在中場布下天羅地網，既指示哈維·馬丁內斯加強逼搶力度，又增加長傳比例，同時仍不忘控場，3比0奏凱班師。比賽中，人們聽到瓜喊得最多的，就是“拿住球，哎呀媽呀，拿住球”。沖誰喊？蒂亞戈。

到那個賽季的德國杯決賽，又是打多特，拜仁的陣型是361，實戰中則是3后衛、3前鋒，兩名中場加上邊衛內收組成一個平行四邊形。但這是德甲主場被克洛普反打一個3比0的結果。渣抓住拜仁邊衛離開中場游弋到邊路的瞬間，立刻以局部優勢祭起緊逼，打得拜仁毫無脾氣，打得瓜郁悶不已，盡管德甲已成囊中之物。他向太座訴苦：“是我自己飄了，爛番茄不經夸！”

戰場轉到英超，這一模式依然故我。如果曼城能保持中場密不透風，瓜往往能贏。可一旦克洛普撬開中路，曼城就會瞬間潰不成軍，那場4比3是其一，歐冠主場大勝3比0是其二。自2018-19賽季起，雙方開始借鑒對方的打法和模式組建球隊，克洛普簽下范戴克和阿利松，便是利物浦版的埃德松和斯通斯。

到了2019年1月，利物浦的場均控球已和曼城無異，雙方交鋒時，曼城第一次沒有在控球上占優。馬內和薩拉赫后撤，菲爾米諾客串中鋒，實際任務卻是阻止費爾南迪尼奧拿球。巴西人那場比賽有1/3拿球后被斷。可惜，最終依然是曼城小勝2比1，但那只是阿圭羅和薩內射術精湛，別忘了斯通斯在門線上救險，只差20多毫米就算進。

之后幾年，曼城和利物浦的場上平均站位高度重疊，本賽季首回合在伊蒂哈德，便是這一互相學習的典型。哈蘭德通過一次緊逼奪下的球權先拔頭籌，利物浦通過邊衛阿諾德扮演10號，在內鋒位置扳平。

瓜渣的交鋒，從各個方面影響著英超以及另外三級職業聯賽。眼下，英超中最接近他倆的同行是德澤爾比和波斯特科格盧。再看杯賽，很多平時難得一見的低級別球隊，也玩起了后場傳導，中衛分居禁區兩角，6號回撤接應門將。也因為他倆，英格蘭4級聯賽的比賽質量普遍提高。作為球迷，作為報道賽事20多年的媒體人，我會懷念瓜渣斗法，那是最高境界的角逐，看的是業務能力，比的是臨場應變，不是賽后新聞發布會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