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特約記者 沈天浩

或許只有在皮奧利離開米蘭一段時間之后，人們回憶起過去的那幾年，才會真正意識到他在紅黑世界里的重量。皮奧利是米蘭歷史上執教場次第五多的主帥，位居羅科、安切洛蒂、卡佩羅和利德霍爾姆之后，綜合勝率在這五人中排名第二，僅次于安切洛蒂，他在2021-22賽季為米蘭贏得的聯賽冠軍，構成了很多球迷最近十幾年里最美好的足球記憶。

離任前的最后幾周，皮奧利承受著潮水般的批評聲，攻擊來自四面八方——對于一位冠軍主帥來說，忍受這些需要非凡的教養和氣量。上輪對陣都靈賽后，皮奧利終于忍不住為自己說了句話：“評價一名主帥的執教表現，要看他接手時球隊是何種面貌，離開時又留下了怎樣的一支球隊。”這本來是足球世界的基本法則，但人類的記憶有時會主觀地變得非常短暫。

所以，皮奧利當初接過了什么，又為米蘭留下了什么？

逆轉命運

2019年10月的一個秋夜，當皮奧利提著行李箱回到米蘭城時，沒有人能夠想到，他會在圣西羅的板凳席上一坐就是五年。詹保羅在率隊踢了7場比賽之后黯然下課，這位在桑普時期帶隊表現亮眼的戰術家，只用了不到兩個月就眾叛親離。皮奧利會做得更好嗎？人們對他在米蘭城的上一段經歷印象深刻：當時，他接手國米后不久就率隊踢出一波九連勝，卻在季末失去對球隊的控制，最終在7場不勝+三連敗的低迷中黯然離開。

紅黑軍團將帥位交給皮奧利，看起來只是一個妥協到極致的選擇。起初，球隊的頭號選帥目標是斯帕萊蒂，但后者當時還在從國米領工資，各方就金錢問題并未談妥；之后，米蘭還考慮過施密特和馬塞利諾，如果讓球迷們當時進行票選，極少有人會把信任票真的投給皮奧利。

“皮奧利下課”的話題標簽，從他接手的第一天起就上了社媒的熱門趨勢榜，而他帶隊的開局也確實不能更差了。上任首戰，米蘭主場慘遭萊切終場前世界波絕平，隨后的魔鬼賽程中，球隊接連輸給羅馬、拉齊奧和尤文圖斯，場面幾乎令人絕望，米蘭新帥的前六場比賽只贏了一個斯帕爾。圣誕節前夕，皮奧利等來了一記重擊：在貝爾加莫，加斯佩里尼的球隊以一種惡趣味的方式摧殘著AC米蘭，比分最終定格在5比0。

冬窗改變了皮奧利的命運。伊布已經38歲，但他依然有能力從技術層面讓紅黑鋒線找到支點、從精神層面為年輕球員們找到方向，西蒙·凱爾則在不被看好的情況下展現出令人吃驚的高水準。在一前一后兩大主心骨的支持下，皮奧利跳出了“433陷阱”，先是嘗試442，又變陣4231，并在2020年1月收獲了一波五連勝。

即便如此，他距離“逆天改命”還差得遠。2020年3月8日，AC米蘭在主場以令人難堪的方式輸給熱那亞，意甲隨后因疫情停擺。倘若賽季就此結束，或皮奧利在此前下課，他只會以失敗者的形象被人銘記。與此同時，加齊迪斯已經開始聯系朗尼克。

意大利足球等到了復賽的那一天，皮奧利也等到了第二次扭轉頹勢的機會。從客場4比1大勝萊切開始，米蘭仿佛脫胎換骨，球隊在場上踢得凌厲、清晰而高效，并在復賽后的12輪聯賽、以及2020年余下的全部國內賽事中保持不敗。朗尼克很快知難而退，他明白自己即便接手球隊，也很難比皮奧利做得更好。

此前幾年里，AC米蘭一直在絕望地對歐冠資格進行空想；從2020年夏天開始，紅黑軍團成了一支有能力為冠軍而戰的球隊。這樣巨大的轉變，僅僅用了幾個月的時間。靠的是什么？外部因素：疫情后意甲空場作賽，年輕的球員們無需再面臨圣西羅幾萬名觀眾帶來的巨大壓力，得以放平心態好好踢球。內部條件：伊布展現著球星的力量和領袖的魅力，他在2020年夏秋幾乎是扛著球隊前進。主帥功勞：皮奧利為米蘭找到了最合適的戰術——4231+垂直進攻，并無條件地信任球員們，讓他們找回了信心與安全感。

2020-21賽季，日后的意甲MVP拉斐爾·萊昂還遠遠沒有來到最佳狀態。那一年米蘭還在征戰歐聯，皮奧利則找到了雙線作戰的理想模式：歐聯杯小組賽成了萊昂、卜拉欣·迪亞斯和卡盧盧等人的舞臺，他們也借此逐漸找到比賽感覺，并開始在隊內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盡管在賽季中段，米蘭由于陣容厚度的欠缺和嚴重的傷病潮，被孔蒂的藍黑軍團逐漸甩開距離，但皮奧利還是在爭四門檻空前嚴格的一年，將米蘭帶回了闊別7年的歐冠賽場。

火力全開

2021年夏訓開始時，皮奧利發現球隊正在變化。吉魯穿上紅黑球衫，意味著伊布終于有了可靠的中鋒替身；邁尼昂頂替了自由身離隊的唐納魯馬，并在接下來的賽季中展現了世界級的水準；同樣離隊的還有恰爾汗奧盧，10號球衣交給卜拉欣·迪亞斯；托莫里和托納利被買斷，而在皮奧利看來，后者在回到米蘭內洛時，面貌已經煥然一新。

然而，最大的變化來自拉斐爾·萊昂。在來到米蘭的第三年，他終于找到了明確的方向感和強烈的求勝欲，并在場上展現出驚人的能量。萊昂在前9輪打入4球，幫助米蘭收獲歷史級的夢幻開局，而與此前不同的是，他這次將好狀態一直延續到了賽季末，并在聯賽的最后6場比賽中貢獻3粒進球和6次助攻，紅黑軍團也在沖刺階段的困難賽程中以全勝收官。

皮奧利打造出了歐洲賽場上最炫目的左路二人組。特奧的狂暴與萊昂的輕盈相得益彰，超跑引擎發出轟鳴，浪花擊打著沖浪板，紅黑軍團開始全速前進。法國左后衛一邊從縱深區域頻繁奔襲、與萊昂交叉跑位，一邊開始嘗試“邊后腰”的全新角色。皮奧利的這一戰術創造，在日后將會受到諸多質疑，但卡拉布里亞在客戰亞特蘭大的比賽中不到1分鐘閃電破門，正是來自特奧在肋部的助攻。

類似地，不止一位米蘭球員出現在非常規的位置上，展現出了全新的可能性。賽季后半程，凱西來到后防線身前進行保護，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鐵閘——米蘭在聯賽最后11輪僅失2球，與這一戰術布置有著直接關系。2022年春天，人們驚奇地發現，托納利開始頻頻出現在對方禁區內，從客戰拉齊奧的絕殺，到對陣維羅納的梅開二度，他用進球決定了冠軍歸屬。這到底是寫給圣露琪亞那封信箋里的祈愿，還是“偽九號”的魔力？

從精神層面上，皮奧利帶給那支米蘭的價值，可以體現在兩個關鍵詞上。其一是“信心”：米蘭主帥在奪冠后的發布會上坦承，盡管此前從未對媒體公開，但在球隊更衣室內部，將帥們談論的一直都是爭奪冠軍。帶著這種強烈的信念感，紅黑軍團在沖刺階段接連闖過佛羅倫薩、維羅納、亞特蘭大和薩索洛——他們都是米蘭近年來的苦主。即使是在失利的苦澀中，信心也不曾消失：對陣斯佩齊亞，米蘭遭遇主裁塞拉的愚蠢昏哨，好球被吹后反被對手絕殺，球員們非但沒有在賽后過多談論判罰，反倒去安慰因搞砸而絕望的塞拉。

其二是“樂趣”。冠軍賽季的米蘭給人一種“超頻運轉”的印象，這種強度之所以能夠持續整個賽季，離不開積極的心理驅動。馬爾蒂尼曾經表示，皮奧利有著極強的感染力，能夠為球隊帶來不可思議的能量，并“將每個普通的日子變得特別”。對于球員們來說，身披紅黑衫踢球充滿樂趣；對于球迷們來說，來到圣西羅看球充滿樂趣。意甲每年都會誕生一個冠軍，其中很多球隊比2021-22賽季的AC米蘭都更強大，但紅黑世界在2022年5月22日體驗到的歡愉，是絕大多數的冠軍球隊都無法賦予的。

AC米蘭的意甲冠軍，也是皮奧利執教生涯收獲的第一座榮譽。他將三色盾紋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不遠處還有另外兩處紋身，一個是紀念他2019年過世的父親，另一個則是紀念昔日的紫百合隊長阿斯托里。很多人喜歡拿皮奧利的足球信仰說事，1980年代初期，貝卡洛西的魔力讓他成為了一名國米球迷，但在拾起米蘭教鞭之后，這支球隊早已走進了他的內心。2022年夏天見證了紅黑色的漫長慶典，“皮奧利火力全開”的歌謠響徹意大利的每個酒吧、迪廳和沙灘。

德比心魔

很多人相信，冠軍主帥的身份改變了皮奧利的內心世界，讓他逐漸變得自負而自私。果真如此嗎？實際上，米蘭在2022-23賽季的前半程表現并不差，即便夏窗的一系列操作顯然沒能讓這支球隊變得更好，而主場負于那不勒斯的比賽讓衛冕冠軍被一路狂飆的天藍軍團拉開了差距。10月底，皮奧利與米蘭續約到2025年，這段成功的故事似乎還要繼續書寫漫長篇章，可轉角就在前方。

卡塔爾世界杯將賽季切割成兩段。特奧和吉魯們回到米蘭內洛，收獲的不是金杯，而是疲倦。米蘭在進攻端的腳步變得滯重，邁尼昂的長期傷停則為后防線造成了致命的影響。對陣羅馬遭遇絕平，摧毀了球隊的精神防線，“贏球”自此之后不再是這支米蘭的習慣。一個月的時間里，米蘭在各項賽事1平5負，失球呈現等差數列，意大利杯黯然出局，超級杯3球慘敗國米，聯賽中徹底爭冠無望。

在崩潰的邊緣，皮奧利還是費力地拿起了控制桿，在賽季后半段進行了兩次關鍵調整：2月，他在米蘭生涯頭一次變陣三中衛，臨時加固的木籬笆在對陣熱刺的180分鐘時間里不曾失球；4月，眼見三后衛效應到期，米蘭主帥又變回4231，并重新激活萊昂的火力和迪亞斯的靈感，在雙線擊敗那不勒斯。在這個相當困難的賽季，簽運的幫助、邁尼昂的神勇和皮奧利的戰術板，幫助米蘭殺入了歐冠四強。

遺憾的是，歐冠賽場上的所有興奮與滿足感，都在半決賽的兩場德比之后灰飛煙滅。米蘭德比，紅黑色的噩夢，皮奧利的命門。2023年初的兩場德比，是皮奧利時代由盛世轉向亂局的開端；春季歐冠的兩番戰，是兩隊技術上巨大差距的真實體現；本賽季的兩回合交鋒，則先給米蘭的爭冠夢想沉重一擊，再將國米送上冠軍寶座。

五年的主帥任期內，皮奧利在米蘭德比中的總戰績是3勝2平10負，從2023年開始的6連敗顯然讓這個紀錄變得更加難看，而米蘭歷史上從未連續輸給同城死敵這么多次。2022-23賽季首回合3比2取勝，或許是米蘭近年來唯一一次在局面上占據明顯上風的德比戰。起初，雙方的牌面差距讓天平略微傾斜向藍黑一方；其后，小因扎吉多層次的進攻戰術對皮奧利形成壓制，最終，米蘭在場上的技術和心理劣勢越來越明顯。

德比連續失利，紅黑擁躉自然心有不甘，而同城死敵本賽季在國內賽場上的巨大成功，又讓他們感受到越發強烈的心理落差。從某種意義上，皮奧利從未走出2023年年初的那段困境，他此后再未得到穩定的輿論環境，即便他努力地保持冷靜平和，試圖在外界的混亂和驚懼中圈出一塊自留地。

德比的糟糕成績單，不足以掩蓋皮奧利時代整體積極的強強對話表現。此前，皮奧利與阿萊格里在教練席上交手17次，戰績是難堪的3平14負！然而在上任米蘭后，他在這組對決中的成績單是2勝3平1負。另一位此前讓皮奧利勝少負多的教練是薩里，可雙方最近的8次交鋒，皮奧利贏了7次。最讓米蘭主帥驕傲的大概是對陣穆里尼奧的經歷：他在生涯中僅僅與“狂人”6次相遇，4勝2平保持不敗。

國米本賽季一騎絕塵，將包括米蘭在內的所有對手遠遠甩下，也不該成為皮奧利的又一罪狀。米蘭在去年夏天大幅調整陣容，普利西奇、洛夫特斯-奇克、賴恩德斯等人能夠迅速融入，離不開主帥的調教。心直口快的米蘭二門斯波爾蒂耶洛在對陣尤文賽后表示：“如果奪冠的不是國米，今天的混亂場景就不會出現。”

孤獨舵手

馬爾蒂尼在去年夏天被解雇，留在隊中的皮奧利也被部分球迷認定為“責任人”之一。實際上，米蘭主帥只是變得更加孤單了。他與富拉尼、蒙卡達們的交流相對有限，與卡爾迪納萊自不必提。失去了馬爾蒂尼的庇護，米蘭全隊也越來越多地暴露在媒體和球迷的炮火之下。

皮奧利顯得有點可憐：他的形象不夠強勢到保護自己，也不夠弱勢到討得歡心。在持續不斷的問責和攻訐中，他唯獨沒有失去球員們的支持。五年時間里，皮奧利執教過很多球員，他幾乎保持著“零差評”，即便是達洛特這樣的紅黑過客，在評價起昔日主帥時也不吝贊美。阿德利在米蘭首季出場機會寥寥，但次年成為中場主角之一；克魯尼奇曾經被中文世界調侃為米蘭主帥的“干兒子”，然而在他狀態下滑之后，皮奧利毫不猶豫地將他排除出計劃。奇怪嗎？不，道理其實很簡單：皮奧利的風格是對事不對人。

皮奧利可能確實到了該離開的時候。“魚放久了就會發臭”的理論，適用于世上的絕大多數俱樂部。從本賽季初開始，“皮奧利火力全開”的旋律不再響徹圣西羅，而他似乎也無法讓這支球隊變得更好。所以在五年的時間里，皮奧利接過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他接過一支習慣了失敗、信心幾乎耗竭、在病態焦躁中渴望成功的球隊，留下一座意甲冠軍、一次歐冠四強、一批年輕且性價比出色的球員、一套明確的戰術DNA、一個對成功渴望到近乎苛刻的球迷群體。

葡萄牙人豐塞卡，極有可能會接過皮奧利的衣缽。豐塞卡和皮奧利一樣喜歡使用4231，上家是與AC米蘭合作緊密的里爾，又熟悉法國和葡萄牙兩國聯賽的環境——這正是AC米蘭引進新援的兩大來源地。然而，皮奧利在過去4年里每次都能率隊挺進歐冠，豐塞卡在羅馬和里爾的4個賽季則從未做到過這一點，意大利人對他的印象大多停留在羅馬時期，當時他與多名球員關系不佳、鬧出6次換人的笑話、并在球迷群體中惡評如潮。“豐塞卡下課”的社媒標簽已經出現，這很容易讓人想到當初的皮奧利——他們都被球迷們認定為極度妥協后的選擇。

豐塞卡當然未必不能復制皮奧利周期的成功，但這樣的選擇依然令人困惑。如今的米蘭景況與5年前完全不同，俱樂部早就有意向和皮奧利分手，且并非在賽季中段換帥，有著大把時間和充分空間，卻依然走向了這個不受歡迎的選項。更大的問題是：AC米蘭俱樂部選擇了豐塞卡，但究竟是誰推動了這個決定？富拉尼？伊布？蒙卡達？后皮奧利時代的第一個圖景已經顯現：紅黑俱樂部變得更國際化，也更神秘。球隊里再無能夠站出來承擔一切的責任人——或許，人們很快就會開始想念皮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