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來德國一段時間后,我買了一個塑料蒼蠅拍,下館子時常帶在身邊。我很得意在這個發達工業國家找到一件必須用不規則的手工活兒去完成的事情。離開德國時,我把它帶走作為留德紀念,盡管原價只要0.5歐元,且它的5個手指里無名指和小指頭已經斷掉。
工業的最后一道流程總是需要把不再想看到的東西送到肉眼看不到的地方,這方面第三世界國家的操作往往一塌糊涂,德國人做到了近乎完美,森林延綿,綠草如茵。但德國城市和鄉野大量的綠頭蒼蠅在側面提醒,你不想看到的東西可能就在附近某個地方,只是你剛好被安排看不到而已。
作為德國的客人,每次我在餐館遇到綠頭蒼蠅,都會不由自主地冒出川南方言——我們老家不叫它們“綠頭蒼蠅”,而是“屎蒼蠅”——然后我會趕緊用德語對東道主表示歉意:不好意思,Entschuldigung!
我不明白為什么德國人無法從本國發達的機械業和制藥業里找到應對蒼蠅的辦法,還是根本就無所謂。當他們在夏日的露天座椅里享受來自各國的餐飲,或者喝著啤酒,舔著冰激凌,他們總是可以忽略蒼蠅的猖獗,就好像堅決相信屎蒼蠅是蜜蜂一樣的益蟲。理念和信仰真的可以改變人,這是不需要了解德國歷史也能明白的事情。
對比19年前第一次來到德國,我已經失去了被震撼所必須的青澀。但無論震撼還是漠然,鮮肉還是熟肉,德國消化我的速度從未改變過,短短幾天內,我也變得各種自動化起來,不為德國的效率體系拖后腿。
高度發達的工業文明和后發國家的形象工程有著截然的不同。后者在意對個體制造出震撼,試圖讓你停頓下來,考慮是否開始宗教式的膜拜;前者不會要求你停頓,更不邀請你膜拜,它在意的是所有人快速地找到一條快速軌道,然后找到下一條,再下一條,鐵軌,人行道,下水道……找到軌道永遠是輕易的,難的是不必再尋找軌道。
融入德式自動化無需專門培訓,也不需要懂德語。遇到高速入口,德國司機總是自覺地避開距離入口最近的行車道,方便有車駛入;或者,在超市款臺需要以極快的手速把東西裝進袋子或推車里,避免收銀員和后面的顧客瞪著眼睛等你;還有,在超市門外排長隊等待回收瓶子,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他人把瓶子送到傳動帶上,最后終于輪到自己竟然有點小激動。為了拿回作為瓶子押金的幾毛錢,你在排隊時最好接受社會效率的終極倫理——服從。
歐洲杯呈現的是一個理想的歐洲,在西歐社會被詬病的族群展示了自己激情又美好的一面,土耳其人,阿爾巴尼亞人,塞爾維亞人……歐洲政治呈現的則是最現實和最不理想的歐洲。歐洲杯前后發生在法國的極右浪潮以及阻擊極右的法國社會總動員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也將會是未來很多年重復的肥皂劇。當然也有德國,AfD(德國選擇黨)憑借反移民宣傳在移民比例最小的地區大獲成功。
移民群體在西歐普遍受到的一個指責是不愿融入,潛臺詞是,因為受原生文化的禁錮或因此養成的惰性,不愿融入當地的先進文化。
在魯爾區生活了近1個月時間,我相信如果我搬來德國,我也不會收獲“融入勛章”。
德國人并非不友善,但他們在生活方式方面能夠提供給外來者融入的內容極少,這方面德國人甚至是落后和匱乏的。例如土耳其和中東菜在德國人的飲食結構里已經占據了很大的比重,不是因為移民比重造成的,而是德式飲食和德式快餐被輕易打敗了。
和部分土生德國白人相對更為自我封閉的做派不同,移民群體在社交上的主動性和能力都要強大很多。例如被很容易被極右和仇穆人士攻擊的“包頭巾女性”,我和我的家人在德國遇到過的多個例子。她們性格陽光、開朗善良,樂于助人,有一些能說非常棒的英語。頭巾絕對不是阻礙她們接受高等教育、融入現代社會的事物,她們也一樣去了歐洲杯賽場,她們僅僅不可能像土生德國白人一樣去市中心的啤酒館大杯喝酒或約會。而我也不會,我的美食和浪漫詞典里沒有啤酒館這個詞條。
在魯爾區的近1個月,我好像看到了現代工業社會脆弱的脈絡。在表面上,工業文明是人類歷史上最開放的文明,你若是愿意加入它的規則和效率系統,就可以成為其中一部分。但在另一方面,現代工業文明給底層人民提供的關于生活方式的選擇是格外貧瘠和千篇一律的,甚至是帶著吞噬性的貧瘠和千篇一律。德國城市的商業中心,結構永遠都是:土耳其快餐+亞洲快餐,冒牌意大利菜,冰激凌店,Lidl或REWE或EDEKA超市,C&A服裝店,DM連鎖藥妝店,Roller家居和Obi手工連鎖。
很多對發達工業社會缺乏了解的人無法理解,各種屬于舊時帝國、宗教的殘余,為什么仍然能夠在21世紀的今天影響廣泛。它們擁有被現代工業文明反復低估卻又從未被打死或者消滅的生命力,被移民死死抱著不放開。
在德國呆久了,其實不難理解。工業社會秩序盡管擁有空前的效率,也給個體提供了看似巨大的活動自由,但效率、紀律感和秩序本身不是生活方式,工業社會不提供生活方式,還以消費主義的形式吞噬社會中下層發展生活方式的空間。當工業國家試圖干預和提供生活方式時,它一定是災難性的,例如納粹年代。
18年前我來德國,意大利和德國隊在2006世界杯半決賽相遇,德國《圖片報》使用了“寄生蟲”“媽媽寶”等詞匯攻擊意大利人。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德國民粹和排外主義潛在的瘋狂。時至今日我仍然格外地欣賞內斯塔的回答,“不管他們怎么說,最后吃的穿的他們一樣模仿我們。”
德國有一種強大的魔力,讓你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專心地工作。但每當結束工作,我的心就伴隨著味覺迅速逃離了德國。在魯爾區的一個月,阿根廷烤餃、葡萄牙餐廳、意大利菜、中餐館都是我喜歡打卡的地方。
我也非常清楚,我以游客身份從飲食路徑對德國的逃離,對那些長期定居在這個高等工業文明機器里的移民是遠遠不夠的,他們填補工作之余空白的最便捷方式是把老家的那些文化歷史碎片搬過來。
生活方式可以關乎信仰,也可以徹底與之無關,不管是哪種,它在很多情況下只是一種必要的空白填充物,免費的和熟悉的是最好的。而現代工業文明傾向于認為一切都是通過消費行為實現的,就像原生德國人同樣需要填充空白,同樣需要尋找逃離德國的生活方式,他們掙到錢就飛去南歐,在那里體驗生活,假期結束再把生活裝回托運行李箱里。
不能去南歐體驗生活的人做什么呢?慕尼黑郊區一個臟兮兮的小湖邊,我看到巴爾干、土耳其、烏克蘭移民家庭的孩子們一起玩水和泥漿。高度發達的工業文明和消費主義實際阻隔了一個社會共同體里的大多數人分享免費和熟悉的文化內容。
這或許可以回答為什么很多先進工業國都有族群阻隔的問題,而種族來源復雜的巴西在文化熔爐方面比它們做得更好。巴西的底層民眾發展自己生活方式的空間被吞噬得不那么厲害。巴西強大的黑人底層文化不僅被白人中上階層完全吸收,而且他們分享了同一種激情,加入了創新的行列,這是巴西成為足球和音樂兩大王國的重要原因。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近乎免費和熟悉的生活內容其實也在手邊——外來者主動融入德國最好的方式,應該是買一個蒼蠅拍。每看到一個綠頭蒼蠅,就用力地拍下去,并且大喊一聲:請您不要如此德意志!Seien Sie bitte nicht so deutsch!